文／易明
那年我6岁，快到上学的年龄了。
当时到处闹年馑，城里农村的人们都吃不饱，红薯、蔓菁、土豆、萝卜成了人们主要的食物。我家也一样，经常蒸
一些红薯、蔓菁，甚至煮一些萝卜汤当饭吃。那时的萝卜汤只不过是把白萝卜切成丝或片，清水加盐，滴几滴油，
煮熟，就成了全家的饭。
一个寒冬的上午，飕飕的北风把小伙伴们都赶回家了，本来就不爱多动的我也蜷缩在家里。城里低矮的平房，木格
子窗，北风吹得窗纸啪啪地响。我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窗外那孤寂的天空。
离我不远的屋内，有一个炉子，上面架着一个铁锅，锅里有大半锅萝卜汤。当时家里只有我。哥哥上学、父亲上班
，母亲到北京我二哥家里去了。每天早上，父亲一起来，煮一锅白萝卜汤，那一锅萝卜汤就是我、哥哥和父亲的午
饭。
那时的人们经常感到饿，整日饥肠辘辘。街上经常看到有人抢吃的，抢到后边跑边吃，被抢者能为几个（有时仅仅
是一个）馒头追出一两条街，把抢食者暴打一顿，再夺回吃剩的馒头，急急忙忙回家。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炉子封着。锅里的萝卜有一些温热，不时冒出一丝诱人的香气。我看看天空，看看屋里，百无
聊赖。闻着萝卜汤味道，我忍不住走到锅边，踮起脚尖掀开锅盖，舀一勺萝卜汤喝了。
家里的老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孤零零的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肚子也越来越饿。我又走到锅边，舀起萝卜
汤喝了起来……中午，哥哥回来了，一掀锅盖，就看出萝卜汤少了许多，他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看着他暴怒的神
情，我惊呆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朦胧中就被哥哥叫醒了。他手里拿着一根筷子，上面刻了一道印儿，他把筷子放到锅里，萝卜
汤正好在那个印儿上，他让我看着，瞪了我一眼，去上学了。
还是孤零零的我，坐在床边，看孤寂的天空。时间一秒一秒过得真慢，北风敲打着窗户，我又冷又饿。锅里的萝卜
汤还在冒着香气，引得我坐立不安。我实在忍不住了，走到锅边，抓住勺子喝了起来。喝一勺，我拿筷子量一下，
没有下去多少，忍不住又喝了一勺……不一会儿，锅里的萝卜汤下去了一大截。我拿着一根筷子，立在锅中，看着
那一道印儿，呆呆地出神。突然，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拿起热水瓶，哗哗地向锅里倒了半瓶热水，萝卜汤又到了
那个刻度，只是稀了许多。
以后，哥哥每天上学前都要给萝卜汤做个记号，我每天喝好多，又加好多水。很多天过去了，哥哥并没有看出什么
。一个晴朗的春日，哥哥又要给父亲送饭去，看着外面温暖的阳光，哥哥说把我也带上，去父亲厂里看看。一路上，
哥哥拉着我走，温暖的阳光照下来，没有风，我身上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
父亲在一个小厂工作，上班的地方是一个昏暗的小屋，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用过的棉纱、手套、旧灯管、
废电机、废零件（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管的是一个废品库）。屋里巴掌大的一块空地上支着一个铁炉子，父
亲把送来的饭：一饭盒萝卜汤、两个玉米面窝头放到炉子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正吃着，父亲忽然停了下来，
把剩下的一个窝头分成两半，塞到我俩手里，让我们吃，哥哥咽了一口唾沫，硬说吃饱了，我早就灌了一肚子萝卜
汤，根本就吃不下，父亲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面孔和两鬓角的白发，看着父亲身处一堆垃
圾之中，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与我６岁年龄绝不相称的悲哀。
这天晚上，我躺在父亲身边久久不能入睡，借着月光，我仔细看着他苍老的面孔，发现父亲额头亮晶晶的，特别红
润，显得特别慈祥。
第二天一早，没等哥哥出门，我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问哥哥：“哥，你没发现咱爹胖了？”哥哥听了脸色一沉：“傻
瓜，咱爹那是肿了！那是饿肿了！你没看见爹连走路的劲儿都没了？”说着，哥哥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时，我脑海
中猛然浮现出邻居刘大妈那肿得明晃晃的面庞和双腿，浮现出她那熟悉又可怕的遗容。
从这一天起，我再也不偷偷喝萝卜汤了，每当一个人在家，尽管经常饥肠辘辘，看到那一锅萝卜汤，６岁的我竟然
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多少年以后，这种感觉才渐渐消失。
这年秋天，母亲从北京回来了，在北京高校任教的二哥给了一些全国粮票，母亲又从河北老家带了一大袋红薯干，
国家困难局面也开始好转，全家终于慢慢摆脱了喝萝卜汤的日子。还是这年秋天，我上学了，从此，我感觉我一点
点长大了。
一碗萝卜汤，在特定年代里，是一种奢望。
饥饿的日子里，人们对食物也就格外敏感，包括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一个六岁的孩子，对于饥饿的概念，是那锅
喝了以后再添水的萝卜汤，而当他终于在清淡的萝卜汤里品出了父亲那份无言的浓浓的爱时，他长大了。
这份成长，是在喝萝卜汤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有些文字是可以让人流泪的，比如“萝卜汤”。虽然它没有华丽的文采，没有铺张的情节。
如此纯真的亲情，必须用最质朴的语言来表达，否则便失去了“真气”。本文无论是对哥哥的语言刻画，还是对我
的心理直白，都采用了最生活化的原生态语言，于字里行间自然流露出的真情在那个特定年代的“萝卜汤”里缓缓
流淌，让人由衷叹服“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