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文

Contributor:小路在打字 Type:简体中文 Date time:2022-03-08 22:01:55 Favorite:225 Scor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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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已经黑了,九月里,太阳一落,天就黑得很快。他背靠着船头已经磨损的木板,尽量让自己放松休息。第
一批星星出来了。他不知道其中一颗叫做Rigel[1],但他一看到那颗星,就知道所有的星星很快全都会露
面,这些相距遥远的朋友又来和他相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样一条鱼。不过我必须杀死它。幸亏我们用
不着非得杀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要是每天都有人必须设法杀死月亮会怎么样,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不过再想想看,要是每天都有人不得
已去设法杀死太阳又会怎样?我们生来还算是幸运的,他想。
接着,他又为这条没有东西吃的大鱼感到难过,但伤心归伤心,他还是决定杀死它。它能够多少人吃啊,他想。可
是他们配吃吗?不配,当然不配。它的举止风度何等高贵,它的尊严何等伟大,谁也不配吃它。
这些我实在搞不懂,他想。幸好我们不必非得去杀死太阳或月亮,或者星星。在海上过活,杀死我们真正的兄弟,
已经够受的了。眼下我得琢磨琢磨阻力的问题,他想。这有利有弊。如果它生拉硬拽,再加上船桨造成的阻力,小
船就没有那么轻巧了,我可能会放出很长的钓线,而且会让它跑掉。小船很轻巧,这就延长了我们双方的煎熬,不
过这一点有助于我的安全,因为这鱼游起来速度惊人,它还没完全施展出来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必须给这鳅
开膛剖肚,免得坏掉,还得吃点儿鱼肉长长力气。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小时,感觉一下它是不是安稳,然后再到船尾做这件事儿,还得决定对策。这段时间,我还能
看看它有什么动静,有没有变化。用船桨增加阻力是个好办法;不过现在到了稳扎稳打的时候了。这条鱼还是很了
不得,我看见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巴闭得紧紧的。鱼钩带来的折磨算不了什么。饥饿的煎熬,还有对跟自己
较量的对手一无所知,这才是最要命的。老家伙,先歇歇,让它卖力气吧,等轮到你上阵的时候再说。
他自己估摸歇了两个钟头。月亮得等到很晚才会出来,他没法判断时间。其实他也算不上是休息,只能说是相比较
而言放松了一点儿。他的肩膀仍然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放在船头的舷木上,越来越多地让小船本身和大
鱼的拉力相抗衡。
要是能把钓线固定住,事情该会多么简单啊,他想。可是那样的话,大鱼只要稍一挣扎,钓线就会绷断。我必须用
自己的身体来缓冲钓线的拉力,双手随时准备放出一段钓线。
“可是,老家伙,你还一点儿没睡过呢。”他大声说,“已经过去半天一夜,现在又是一天了,可你一直没睡觉。
它要是老老实实,安安静静,你就得想法儿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睡觉,脑子可能会糊里糊涂。”
我的脑子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了。跟星星我这些兄弟们一样清醒。可我还是必须睡觉。它们睡觉,月亮和太阳
也睡觉,甚至在波澜不惊、风平浪静的时候,连大海也会睡觉。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一定得让自己睡上一觉,想个简单可靠的办法安置这些钓线。现在回去收拾那条鳅吧。如果
一定要睡的话,把船桨绑起来增大阻力就太危险啦。
不睡觉我也能行,他对自己说。可是这太危险了。
他开始手膝并用爬回船尾,小心不猛拉钓线惊动那条鱼。那鱼自己可能已经半睡半醒了,他想。不过,我可不想让
它休息。它必须这么拖着小船,一直到死。
回到船头,他转了个身,好用左手攥住紧紧勒在肩上的钓线,右手从刀鞘里拔出刀子。这时候,星星很明亮,他能
清楚地看见那条鳅。他把刀刃插进鱼头,把它从船尾下方拖出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一下子就从肛门直剖到
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得干干净净,把鱼鳃也全都拽掉了。他感觉鱼胃拿在手里沉
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里面有两条飞鱼。两条鱼都硬挺挺的,还很新鲜,他把两条鱼并排放在一起,将鱼
肠和鱼鳃从船尾丢进海里。这些东西沉入大海的时候,在海水里拖出一道磷光。鳅冷冰冰的,在星光下呈现出麻风
病人一般的灰白色。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一侧的鱼皮,接着又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侧的皮,然后把两侧
的鱼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他把鱼骨头顺着船舷滑进海里,留神看它会不会在水里打转。但是,他只看见了鱼骨慢慢下沉时的磷光。他回转身
,把两条飞鱼夹在两片鱼肉中间,将刀子插回刀鞘,自己又慢慢挪到船头。紧勒的钓线让他的后背弓了起来,他右
手里还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他把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飞鱼搁在一边。他把斜勒在肩上的钓线换了个地方,又用左手抓住钓线,把
手放在船舷上。然后,他从船舷探出身去,把飞鱼在海水里洗了洗,留心看冲击在手上的水流有多快。他的手剥过
鱼皮,所以磷光闪闪,他注意观察水流怎样冲刷他的手。水流不那么急了,他把手的一侧在船板上蹭了蹭,星星点
点的磷光浮荡开去,慢慢漂向船尾。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歇息。”老人说,“现在我来吃掉这条鳅,歇一下,睡上一会儿吧。”
星光下,夜越来越凉了,他吃了半片鳅肉,还有一条去掉内脏和脑袋的飞鱼。
“鳅烧熟了吃味道棒极了。”他说,“生吃可真糟糕。以后上船出海我一定得带上盐和酸橙。”
我要是有脑子,就会一整天不断把海水泼在船头,干了就会变成盐,他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是在太阳快落
下的时候才钓到这条鳅的。不管怎么说也是准备不周。我还是细嚼慢咽吃下去了,也没有反胃作呕。
东边的天空布满了云彩,他叫得上名的星星也一颗颗隐没了。他仿佛正驶入一个云彩堆叠的大峡谷,此时,风也息
了。
“三四天里天气就会变坏。”他说,“不过今天夜里和明天还不要紧。老家伙,准备好,睡上一会儿吧,趁这鱼平
静安稳的时候。”
他右手紧紧攥着钓线,用大腿抵住右手,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船头的木板上。接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线往下移了
一点儿,用左手撑着。
只要把钓线撑紧,我的右手就能攥住它,他想。睡着的时候,如果钓线松开了,往外出溜,我的左手就会把我弄醒
。这样右手就吃苦头了,不过它已经习惯了。我哪怕只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也好。他俯身向前,用整个身子
夹住钓线,身体的全部重量都落在右手上,接着他就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有八到十英里那么宽广,时值交配季节,它们不断地高高跃到空中,再落
进腾空一跃时在海水中留下的水涡里。
接着他又梦见在村子里自己躺在床上,北风强劲,周身寒冷,自己的右臂都麻木了,因为他把头枕在那上面,而不
是在枕头上。
后来他又梦见那条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黄昏时分下到海滩上,接着别的狮子也来了,他把下巴搁在
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锚停泊在那里,晚风习习吹向海面,他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心情很愉快。
月亮升起已经好一阵子了,可他还在睡着,大鱼平稳地拖着小船,驶进云彩形成的隧道。
他醒过来是因为自己的右拳猛地砸在脸上,钓线从右手滑出去,让他感到火辣辣地疼。左手毫无知觉,他用右手拼
命拉住了钓线,可钓线还是一个劲儿往外出溜。左手终于找到了钓线,他仰起身子抵住那钓线,这一来他的后背和
左手被勒得火烧火燎一般疼痛,现在是左手承受全部的拉力,真像是被刀割一样生疼。他回头看看,那几个钓线卷
正流畅地放出线去。就在这时候,大鱼一跃而起,掀起巨大的海浪,又重重地落了下去。接着,它又一次次跳起来
,虽然钓线飞快地往外溜,小船的速度还是很快,老人把钓线拉得紧紧的,都快绷断了,并且一次次到了快要断裂
的临界点。老人被死死地拖倒在船头,他的脸贴在那片鳅肉上,动弹不得。
等的就是这个,他想,现在我们来大显身手吧。
它得为拖走钓线付出代价,他想,让它为这个付出代价吧。
他看不见鱼一次次跃起,只听见海水迸裂的声音,还有鱼落下时水花的巨响。钓线飞快地往外出溜,他的双手仿佛
刀割一般疼痛,不过他早有预料,就尽量让钓线勒在长茧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手掌或者划伤手指。
要是那个男孩在这儿,他会打湿这些成卷的钓线,老人想。是啊,要是那个男孩在这儿。要是那个男孩在这儿。
钓线不断地向外溜啊溜,不过现在慢了下来,他正在让鱼为它拖走的每一英寸钓线付出代价。这时候,他从木板上
,从被他的脸压碎的那片鱼肉上抬起头来。然后,他双膝着地,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还在放出钓线,但是越来越慢
了。他慢慢挪到成卷的钓线那里,那些钓线他只能用脚去触摸,眼睛却看不到。钓线还充足得很,现在这鱼不得不
克服更大的摩擦力,拖着更长的钓线在水里游。
没错儿,他想,现在它已经跳了十几次了,背囊里充满了空气,不可能再潜到深海里,死在我没法把它弄上来的地
方。它不一会儿就会开始兜圈子,那时候我一定得对付它。真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间惊跳起来。兴许是因为饥饿而
不顾一切,还是在夜里受了什么惊吓?可能是它突然感到惊恐。不过它这么平静,这么强壮,仿佛是无所畏惧,信
心十足。它真是不同寻常。“老家伙,你最好也能做到无所畏惧,信心十足。”他说,“你又把它控制住了,不过
你没法收回钓线。但是很快它就会开始兜圈子了。”
老人用左手和肩膀拖住大鱼,弯下腰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脸上的碎鳅肉。他怕被这东西弄得恶心呕吐,丧失体
力。洗过脸,他又把右手伸到船舷外在海水里洗了洗,就这么在盐水里泡着,一面望着太阳升起之前的第一线曙光
。鱼差不多是在朝东游,他想。这说明它已经累了,正在随波漂流。一会儿它就得兜圈子了,那时候才真要劲儿呢

等他觉得右手泡在水里时间已经够长了,就抽回来,瞧了瞧。
“还不赖。”他说,“这点儿疼痛对男子汉来说不算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线,好不让它嵌进刚勒破的伤痕里。他把重心换了个位置,这样就能把左手伸进小船另一侧的海水
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还不是太差劲。”他对着自己的左手说,“不过,有那么一阵子,你一点儿忙都没帮上。

为什么我生来没有两只好手呢?也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好好训练这只手。天知道它有足够的机会可以有所长进
。可它今天夜里表现得还不赖,只抽了一次筋。如果再抽筋,就让钓线把它勒断算了。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的脑子不怎么清醒了,他想起应该再吃点儿鳅肉。但是不能吃,他对自己说。就是晕头涨脑
,也不能因为恶心呕吐丧失力气。况且我知道,就是吃下去也搁不住,因为刚才我的脸挨在上面了。留到万不得已
的时候再吃吧,只要没有坏掉。可现在靠补充营养增加体力已经太晚了。你真是蠢透了,他对自己说,把另一条飞
鱼吃掉就是了。
那条飞鱼就搁在那儿,已经收拾干净,随时都可以吃。他用左手拿起来,细细地嚼着鱼骨头,连尾巴也不剩,全都
吃了下去。
这几乎比任何鱼都更有营养,他想。至少能长力气,我正需要这个。现在我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他想。让它开
始兜圈子吧,让我们开始交锋吧。
从他出海以来,太阳第三次升起的时候,鱼开始兜圈子。
根据钓线倾斜的角度,他还看不出鱼在兜圈子。这还为时尚早。他只是感觉钓线上的拉力稍稍减轻,就开始用右手
轻轻地拽。像以往一样,钓线绷紧了,不过,就在快要绷断的当儿,钓线却开始往回收了。他轻快地把头和肩从钓
线下面撤出来,开始把钓线往回收,动作又轻又稳。他两只手左右摆动,身体和双腿也来帮忙,使出全身力气拽那
根钓线。他的两条老腿和肩膀也随着摇摆的双手来回转动。
“好大的圈子。”他说,“不过它总算在兜圈子了。”
接下来,钓线不能再往回收了,他紧紧握在手里,直到看见钓线在阳光下迸出水珠儿来。随后钓线又开始往外出溜
,老人跪下来,很不情愿地让它回到黑魆魆的海水里。
“它绕到圈子那头去了。”他说。我一定要拼命拽住,他想。每拽紧一次,它兜的圈子就会缩小一点儿。也许等过
了一个小时,我就能看见它。眼下我一定要制服它,接着我一定要杀死它。
这条鱼继续慢慢地兜圈子,两个小时后,老人大汗淋漓,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不过,这时候圈子已经小多了,从
钓线倾斜的角度来看,那鱼一边游一边慢慢往上浮。
一个小时以来,老人眼前一直浮动着黑点子,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还有眼睛上方和额头上的伤口。他并不担心那些
黑点子。他这么使劲儿地拽着钓线,眼前出现黑点子是正常的。可是,他有两回感到头昏眼花,这让他有些担忧。
“我可不能不争气,就这样死在一条鱼跟前。”他说,“既然我已经让它乖乖地过来了,老天就保佑我挺下去吧。
我要念上一百遍《天主经》,还有一百遍《圣母经》。不过眼下可不行。”
就当做是念过了吧,他想。我以后会补上的。
就在这当儿,他觉得自己用双手紧紧攥住的钓线被猛地一撞又一拽,来势凶猛,感觉硬邦邦、沉甸甸的。
它正用长矛一样的嘴撞击金属接钩绳,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它不得不这样干。不过这样一来也许会让它跳起来,
我情愿让它接着打转。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可每跳一次,钓钩划出的伤口就会裂得更大一些,它就有可能脱钩
逃走。
“鱼啊,别跳了。”他说,“别跳啦。”
那鱼又接连几次撞击金属接钩绳,它一甩头,老人就放出一小段钓线。
我必须让它老是疼在一个地方,他想。我的疼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能控制住。但它的疼痛会让它发疯。
过了一会儿,那鱼不再撞击金属接钩绳,又慢慢打起转来。老人现在可以稳稳地把钓线往回收了。可是他又开始感
到头晕。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淋在头上,然后又淋了一些,在脖颈后面揉擦着。
“我没抽筋儿,”他说,“它很快就会浮上来,我得挺住。必须得坚持住,这压根儿就用不着说。”他靠着船头跪
下,这会儿暂且又把钓线挎在后背上。眼下,趁它兜圈子的时候,我歇息一会儿,等它转回来我再站起来对付它。
他就这么决定了。
他巴不得在船头歇上一会儿,不往回收钓线,让那条鱼自顾自地兜圈子去。可是钓线上的拉力表明鱼正转身朝小船
这边游回来,老人站起身,开始左右转动,双手像织布一样来回扯啊拽啊,把所有能拉回来的钓线都收起来。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想,现在信风刮起来了,不过正好能借助风力把它弄上来。我太需要这风了。
“它下一次往外面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歇了,”他说,“我感觉好多了。等它再兜两三圈,我就能制服它。”
他的草帽戴得很靠后,他感觉鱼在转身,结果钓线一扯,他一屁股跌坐在船头。
鱼啊,你忙活吧,他想。等你转身的时候我再收拾你。
海浪大了许多。不过这是晴和天气里的微风,他指望这风把他送回去呢。
“我只要向西南方向划就行,”他说,“男子汉绝不会在海上迷路的,何况这是个长长的岛[2]。”
他第一次看到那鱼,是在它兜到第三圈的时候。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黑色的影子,那影子过了好长时间才从船底下钻过,他简直不敢相信这鱼竟然有这么长。
“不可能。”他说,“它不可能有那么大。”
可是那鱼当真有那么大,这一圈兜完之后,它浮出水面,和老人仅仅相隔三十码,老人眼看着它的尾巴出了水,比
一把大镰刀的刀刃还要长,在深蓝色的海水上呈现出非常浅淡的紫色。那尾巴向后倾斜,鱼在海面下游的时候,老
人能看见它那巨大的躯体和周身的紫色条纹。它背鳍朝下,巨大的胸鳍张得大大的。
鱼这回兜圈子,老人看到了它的眼睛,还有两条灰色的鱼在它周围游来游去,时而吸附在它身上,时而倏地逃窜开
去,时而在它的阴影里悠闲地游弋。那两条鱼都不止三英尺长,游得快起来全身急速甩动,像鳗鱼一样。
老人这会儿冒起汗来,不光是因为太阳的缘故,还有别的原因。每当那鱼镇静自若地转回来,老人都能收回一段钓
线,他深信不疑,等鱼再兜上两个圈子,他就有机会把鱼叉插进鱼身了。
可我得把它拉过来,拉近,再拉近,他想。千万不能把鱼叉插进它的脑袋,一定要插进它的心脏。
“老家伙,你可要镇静,使足劲儿。”他说。
鱼又兜了一圈,露出了脊背,不过离小船还是远了点儿。再兜一圈,离得还是太远,但这回它出水更高了些,老人
心里有数,等再收回一些钓线,就能把它拉到船边。
他早就准备好了鱼叉,系在鱼叉上的那卷很轻的绳子放在一个圆形的篮子里,另一端紧紧地系在船头的缆桩上。
大鱼正兜了一圈回来,看上去沉静而美丽,只有尾巴在动。老人使出全身力气想把它拉到近前。有那么一会儿,鱼
朝他这边倾斜了一点儿,然后又挺直身子,接着兜起圈子来。
“我拉动它了,”老人说,“我刚才拉动它了。”
他又感到一阵头晕,不过还是用尽全力拉住大鱼。我拉动它了,他想。也许这回我就能把它拉过来了。手啊,你拉
呀,他想。腿啊,你可得站稳了。头啊,你得给我坚持住,给我坚持住,你可从来没有掉过链子。这回我就要把它
拉过来了。
可是,还没等大鱼靠近小船,他就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拉,那鱼被拉得倾斜过来一点儿,但随即就竖直身子游开去。
“鱼啊,”老人说,“鱼啊,反正你是死定了。难道你非得把我也害死不可?”
这样的话我可就一无所获了,他想。他嘴里干得说不出话来,可这时候也够不着水喝。我这回一定得把它拉到船边
来,他想。它再多兜几个圈子,我可就撑不住了。你能行,他对自己说,你永远都能行。
下一轮较量的时候,他差一点儿就制服那条鱼了。可鱼还是直起身子慢慢游走了。
鱼啊,你害死我了,老人想。不过你有这个权利。兄弟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大、更漂亮、更沉静,或者更
高贵的东西。来吧,把我杀死吧,我不在乎谁死在谁手里。
你的脑子有点儿迷糊了,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要懂得怎样承受痛苦,像个男子汉一样,或者像条鱼那样,
他想。
“头啊,清醒清醒吧。”他说话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清醒起来吧。”
鱼又兜了两个圈子,还是老样子。
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老人想。每次他都感觉自己要垮掉了。真是不明白。可我还要再试一次。
他又试了一次,当他把鱼拉转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要垮了。那鱼挺直身子,又慢慢游走了,大大的尾巴在海面
上摇摇摆摆。
我还要再试一次,他对自己许诺,尽管他的双手这时候已经力不从心,眼睛一忽看得见,一忽看不见。
他又试了一下,还是老样子。就这么着吧,他想,感觉自己还没开始发力就已经败下阵了;可我还要再尝试一次。
他承受着所有的痛楚,使出余下的全部气力,还有早已丧失的自尊,用来对抗鱼的痛苦挣扎。鱼朝他身边游了过来
,在一旁优雅而缓慢地游着,嘴几乎碰到了小船的船壳外板。它开始从船边游过,身子那么长,那么高,又那么宽
,银光闪闪,布满紫色条纹,在水里似乎是一眼望不到头。
老人丢下钓线,一脚踩住,把鱼叉举得尽可能高,用足力气,再加上刚刚鼓起的劲儿,拼命向鱼的一侧刺去,鱼叉
正落在大胸鳍后面,它的胸鳍高高耸起,和老人的胸膛一般高。老人感到铁叉已经扎了进去,就把身子倚在上面,
好扎得更深,然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那鱼开始折腾起来,尽管已经死到临头,它还是从海水里高高地跃起,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力量和美,全
都展露无遗。它仿佛悬在空中,就在小船和老人的正上方。接着,它又哗啦一声跌落下来,溅起的浪花泼洒在老人
的全身和整条小船上。
老人感到头晕恶心,双眼也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放开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慢慢地从擦破了皮的双手中送出去,等
他可以看清东西的时候,他看见那鱼仰面朝天,翻起了银色的肚皮。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伸出来,从它心脏里流
出的鲜血让海水都变了颜色,起先是暗黑色,像是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里的鱼群,然后又像云朵一样飘散开来。
那鱼呈银白色,一动不动,只是随波漂荡。
老人趁自己眼睛好使的那一瞬间仔细瞧了瞧。然后他把鱼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的缆桩上绕了两圈,把头搁在双手上。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这个老头儿真是累坏了,可我杀死了这条鱼,它是我的
兄弟,现在我有苦差事要干啦。”
我得准备好绳套和绳索,好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即使我们有两个人,往船里灌满水把鱼拉上船,再把船里的水舀
出去,这条小船也绝对装不下它。我得把一切都准备妥当,然后再把它拖过来,捆得结结实实,再竖起桅杆,扬帆
起航回家去。
他开始动手把鱼拖到船边,好把一根绳子穿进鱼鳃,从鱼嘴里拉出来,然后把它的脑袋牢牢地捆在船头的一边。我
要瞧瞧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财富,他想。可我想摸摸它倒不是因为这个。我感觉刚才触到了它的
心脏,他想,就在我第二次把鱼叉捅进去的时候。现在我得把它拖过来,绑得牢牢的,用一个绳套拴住它的尾巴,
再用一个绳套捆在中间,把它绑在小船的一侧。
“动手干吧,老头儿,”他说着,喝了一丁点儿水,“搏斗结束了,现在得做苦工了。”
他抬头看看天,又瞧瞧船外的鱼。他仔细瞅了瞅太阳。这会儿刚刚过了晌午,他想。信风刮起来了。钓线都用不着
了。等回到家,我和那男孩把它们捻接起来。
“鱼啊,来吧。”他说。可鱼并不靠拢过来,而是躺在海水里翻腾,于是老人将小船靠了上去。等他和鱼并排在一
起,把鱼头靠在船头边上,他简直无法相信那鱼竟然如此之大。他把鱼叉上的绳子从缆桩上解下来,穿进鱼鳃,又
从鱼嘴里扯出来,在它那长剑一般的嘴上绕了一圈,又穿过另一个鱼鳃,也在鱼嘴上绕了一圈,随后将这两股绳子
打了个结,紧紧地系在船头的缆桩上。接着,他割下一段绳子,走到船尾去缚住鱼尾巴。鱼已经从原先的紫色和银
色相间完全变成了银色,身上的条纹则呈现出和尾巴一样的淡紫。那些条纹比一个人张开五指的手还要宽,鱼的眼
睛十分冷漠,看上去像是潜望镜里的镜片,又像是游行队伍里的圣徒。
“要杀死它只有用这个法子。”老人说。他喝过水之后感觉好些了,他知道自己能挺得住,头脑也清楚起来。看样
子它不止有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许还要重得多呢。开膛破肚之后净重也有原来的三分之二,按三角钱一磅来计
算的话能有多少钱?
“得用支铅笔来算才行,”他说,“我的脑子还不够清楚。不过,我觉得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今天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我没长骨刺,可双手和后背实在疼得厉害。”真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长了骨刺自己还不知
道呢。
他把鱼牢牢地系在船头、船尾和中间的坐板上。这鱼可真大,小船旁边像是绑上了一条比自己还要大得多的船。他
割下一段钓线,把鱼的下巴和长嘴捆在一起,免得嘴巴张开,这样船就能尽可能利落地向前行进。然后他竖起桅杆
,撑起那根用做手钩的木棒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船帆,自己半躺在船尾,向西南方向驶去。
他不需要靠指南针来辨别西南方向,仅凭信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船帆的动向就能知道。我还是放下一根细钓线的好
,系上勺形假饵,钓点儿什么东西吃吃,润润喉咙。可他找不到勺形假饵,而且沙丁鱼也都已经烂掉了。所以,他
趁小船经过那片黄色马尾藻的时候,用鱼钩钩上一簇,抖了抖,里面的小虾纷纷掉落在船板上。小虾有十几只,像
盲潜蚤一样活蹦乱跳。老人用大拇指和食指掐去虾头,连壳带尾一起嚼着吃了下去。虾很小,可他知道这很有营养
,而且味道也不错。
老人的瓶子里还剩下两口水,吃完虾他喝了半口。在重重障碍之下,小船还算行驶得不错,他把舵柄夹在胳膊下面
掌着舵。他能看得到那条鱼,只要看看自己的手,感觉后背抵在船尾,就能知道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儿,不是一
场梦。他曾经感觉大祸临头,以为是在梦中。等看到鱼跃出水面,在半空中静止片刻才落下来,他才确信这极不寻
常,简直令他难以置信。后来,他就看得不大清楚了,不过现在他的眼睛又和往常一样好使了。
此时此刻,知道鱼已经到手,他的双手和后背所感觉到的并不是梦。我的手很快就能恢复,他想。我让手里的血都
流光了,盐水能治愈它们。真正的海湾里深色的海水是世上最好不过的良药。我所要做的就是保持头脑清醒。这两
只手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而且我们行驶的状态也很好。鱼的嘴巴紧闭着,尾巴直上直下地颠簸,我们就像兄弟一
样并肩航行。接着他的头脑有点儿不大清楚了,他想,现在是这鱼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带着鱼回家呢?要是我把它
拖在船后面,那就毫无疑问了。或者,如果这鱼失去了全部尊严,让我放在小船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现在它
是和小船并排绑在一起前进的,老人想,只要它乐意,就算是它在带我回家吧。我只不过是靠耍花招才胜过了它,
而且它也不想伤害我。
他们航行得很顺利,老人把双手浸在海水里,尽量保持头脑清醒。天空中的积云堆叠得很高,上方还有相当多的卷
云,由此老人知道这风会刮上整整一夜。老人不时地看看那条鱼,以确信这是真的。一个小时后,第一条鲨鱼发动
了袭击。
这条鲨鱼的出现并不是一个偶然。当那一大片暗沉沉的血渐渐下沉,扩散到一英里深的海水里的时候,它就从深处
游了上来。鲨鱼莽莽撞撞地一下子冲过来,划破了蓝色的水面,豁然出现在太阳底下。它随即又落入海水,捕捉到
血腥味,然后就顺着小船和鱼的踪迹一路追踪而来。
鲨鱼有时候嗅不到这股气味,但它总能再次找到,也许只是一丝痕迹,它就会游得飞快,紧追上去。那是一条很大
的灰鲭鲨,生就的游泳高手,能和海里速度最快的鱼游得一样快,除了嘴以外,它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美丽。背部和
剑鱼一样蓝,肚子是银白色的,鱼皮光滑漂亮。它的外形和剑鱼十分相像,除了那张大嘴。眼下它正紧闭着大嘴,
在水面之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背鳍像刀子一般划破水面,没有丝毫摇摆。在它那紧紧闭合的双唇里,八排牙齿全
都朝里倾斜,这和大多数鲨鱼的牙齿不同,不是那种常见的金字塔形,而是像爪子一样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那些
牙齿几乎和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侧都有刀片一样锋利的切口。这种鱼天生就把海里所有的鱼作为捕食对象,它们
游得那么快,体格那么强健,而且还全副武装,这样一来就所向无敌了。此时,它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于是加快
速度,蓝色的背鳍破水前进。
老人一看见它游过来,就知道这是一条毫无畏惧、肆意妄为的鲨鱼。他一面注视着鲨鱼游到近前,一面准备好鱼叉
,系紧绳子。绳子短了点儿,因为他割下了一段用来绑鱼。老人此时头脑清醒好使,下定决心搏击一番,但却不抱
什么希望。真是好景不长啊,他想。他盯着那条紧逼而来的鲨鱼,顺便朝那条大鱼望了一眼。这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攻击我,但我也许能制服它。尖齿鲨[3],他想,让你妈见鬼去吧。
鲨鱼飞速靠近船尾,向大鱼发起袭击,老人看着它张开了嘴,看着它那怪异的眼睛,看着它牙齿发出咔嚓一声,朝
着鱼尾巴上方的肉扑咬过去。鲨鱼的头从水里钻了出来,后背也正露出海面,老人听见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响,
把鱼叉猛地向下扎进鲨鱼的脑袋,正刺在两眼之间那条线和从鼻子直通脑后那条线的交点上。这两条线其实并不存
在。真实存在的只有沉重而尖锐的蓝色鲨鱼脑袋,大大的眼睛,还有那嘎吱作响、伸向前去吞噬一切的大嘴。可那
是鱼脑所在的位置,老人直刺上去。他使出全身力气,用鲜血模糊的双手把鱼叉结结实实地刺了进去。他这一刺并
没有抱多大希望,却带着十足的决心和恶狠狠的劲头儿。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的眼睛已经没有生气了,接着鲨鱼又翻了个身,缠上了两圈绳子。老人知道它死定了,
可它还不肯听天由命。它肚皮朝上,扑打着尾巴,嘴巴嘎吱作响,像一艘快艇似的破浪前进,尾巴在海上溅起白色
的浪花。它身体的四分之三都露在水面上,绳子绷得紧紧的,颤抖个不停,最后啪的一声断了。鲨鱼静静地躺在海
面上,老人瞧着它,不一会它就慢慢沉了下去。
“它咬掉了约摸四十磅肉。”老人大声说。它把我的鱼叉和所有的绳子也带走了,他想,况且我这条鱼又在淌血,
别的鲨鱼也会来袭击的。
大鱼被咬得残缺不全,他都不忍心再看上一眼。鱼被袭击的时候,他感觉就像是自己受到袭击一般。
好景不长啊,他想。我现在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根本没有钓上这条鱼,而是独个儿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不过,攻击我这条鱼的鲨鱼被我干掉了,他想。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尖齿鲨。天知道,我可见识过不少大鱼。“但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
霉的时候就要来了,可我连鱼叉都没有。尖齿鲨很残忍,而且也很能干,很强壮,很聪明。不过我比它更聪明。也
许并不是这样,他想。也许只不过是我的武器比它的强。
“别想啦,老家伙,”他大声说,“顺着这条航线走吧,事到临头再对付吧。”
不过还是得琢磨琢磨,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件事儿可干了。这个,还有棒球。不知道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会不会欣
赏我一举击中鲨鱼的脑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谁都能行。但是,你以为我这两只受伤的手跟得了骨刺一
样麻烦吗?我没法搞明白。我的脚后跟从来没出过毛病,只有一次在游泳的时候踩着一条鱼,被它刺了一下,腿的
下半截都麻痹了,疼得受不了。
“想点儿高兴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你每过一分钟就离家更近一点儿。丢了四十磅鱼肉,你的船走起来能
更轻快。”他心里很明白如果驶进海流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眼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不,有办法,”他大声说,“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船桨的柄上。”
于是他把舵柄夹在胳膊下面,一只脚踩住帆脚索,就这么做了。
“这下好了,”他大声说,“我还是个老头儿,但可不是手无寸铁了。”
这时候,风更加强劲了,船航行得很顺利。他只看着鱼的前半部分,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李育超 译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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