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说·齐素

Contributor:弈沚 Type:简体中文 Date time:2023-05-21 12:32:09 Favorite:6 Scor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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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很忙,刘医生去负责这次的精神卫生国际学术研讨会议了,他的一部
分查房工作分到了我头上,里面有包括齐素的。
说来也巧,哪怕是跟着主任查房,我也从来没查过齐素的房,齐素一直是
刘医生负责的,他有意避免了我多接触齐素。
小栗子跟了过来,跟我搭档,查完了其他房,要进齐素的病房前,我把小
栗子赶走了,他不大高兴,说我和齐素有小秘密,排挤他,我拨拨他的栗子
头,和蔼道:“就你这直肠式一通到底的思维,够不上我们排挤你。”
小栗子更气了,跑了。
我看着走远的小栗子,松口气,他跟我太亲近了,最好别接触齐素。
忽然一顿,想到了刘医生,我现在跟他也没什么区别了,都在阻止齐素接
触身边人。
进去,齐素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这只是个普通病房,还有其他五张床的
患者,之前我没怎么注意过,每次来找齐素,都是挑其他患者在活动室的时
候,这会儿全部人一起在,我有种怪异的感觉。
太安静了,虽说不少患者本就不讲话,但在这间病房里的安静,和那种困
于症状被监视的压抑式安静不同,甚至是自如的,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它,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是我的错觉,我对齐素的投射太严重了。
我走过去:“师傅,你在做什么?”
齐素依旧看着窗外:“呼吸。”
他的手轻放在腿上,掌心有一块疤,凹凸不平,应该是入院前伤的。
我学着他的样子,坐到他边上,也看着窗外,吸了口气:“呼吸需要一个
特定的时间吗?”
齐素:“呼吸不是理所当然的,轻视它的人才会这么问。”
我不说话了,安静地跟他一起看着窗外呼吸,有点正念的意思,想起了我
爱好打太极的导师,上下求索的资深心理学者,似乎对禅修总有特殊的迷恋。
一会儿,齐素道:“今天怎么是你?”
我:“刘医生去负责学术研讨会了。”
齐素短促地叹了一声:“又三年过去了么。”
我:“嗯?”
齐素:“这个会你可以去听听,没坏处。”
我:“实习生都要去的,师傅之前也参会过吗?”
他没回答我,忽而问道:“你最近来找我督导的次数少了。”
我一凛,随即尽量自然地露出窘迫,在他面前,我只能相对诚实,才能保
住虚伪。
我挠头道:“如果总是一有问题就来找你,我要怎么成长……我在试图看自
己能不能戒掉你。”
齐素转头看我,示意着他的呼吸时刻结束,为了我。
“穆戈,你不必戒掉我。”
他的眼神像一个慈父,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沉醉在这种偏爱里,着迷
于他直白的欣赏,如蒙神泽,这光环,我沐浴其中时,看不见它收紧的幅度,
等我意识到时,它早已在我的颈项,而我也早已习惯它。
出了病房,我才想起,我忘了问询其他五个患者,我明明是来查房的。
我忽然明白了这间病房让我感到怪异的安静,是一种舒适,过分舒适了,
那五个患者的症状,自然流淌,自然得我忘了要去质疑它们的不合理。
有齐素在的病房,被他养育得很好。
这些患者,是否也跟我一样,沐浴在那如蒙神泽的光环里。
下午是每周一次的戏剧心理治疗,我有段日子没去了,到那儿时,韩依依
在带教,裘非站在前排,齐素站在后排,这个戏剧心理小组的成员已经磨合了
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间有了默契和信任,开始往彼此间更深的心理摸索了。
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进门时,感到了一种排外的情绪,他们彼此间心理
联结强了,才会发生明显的排外。
韩依依看了我一眼,没理会,裘非沉默的视线从人群中落到我身上,我朝
他挥了挥手,他朝我笑,我有些呆钝,一时没反应过来。
见到我就要笑,是我给他定的约定,此刻却觉得分外陌生。
裘非的笑不似以前那么僵硬了,他的面部情绪表达有了很大改善。
或许是我太久没来看他了,一下子跨度有点大,忽而有些愧疚,在他努力
成长自愈的时间里,我没有陪着他,没有像我所承诺的那样,一直看着他,只
作为一朵花地看着他。
他这笑容,没有责怪我消失的两个月,仿佛在说,我可以失约,但他答应
我的,一定会做到。
心又柔软下来,警惕和怀疑开始受到谴责,我的警惕,怀疑和谴责,都如
此无辜,它们不过随我的动念而生,却要背负我的罪孽。
我坐了下来,专注地盯着裘非,开始解放我的愧疚,补偿我的约定。
这次的戏剧心理主题,是亲情,没有绝对的主角,也不是患者自身的事
情,韩依依带领他们走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母亲溺爱孩子,包括溺爱他的罪
恶,原谅了儿子所犯之罪的故事。
扮演“罪恶”这个意象化角色的人,是裘非,他有一段独白,是他自己写
的,对话的对象,是它的主人——儿子。
裘非:“罪恶之于你,就像母亲之于你,是她的爱催生了我的诞生,但我
并不恶,我之于你没有道德审判,我只是一个产物,应你的需要而生,可你要
给我枷锁,就像你母亲要给你解放,你们玩着捉迷藏,却要以我为主角,你爱
她时恨她,恨她时又爱她,是你让她的深情像博爱,光顾我后再杀死我。”
我听着有些恍惚,中场休息,裘非朝我过来了,我知道这需要勇气,走向
一个抛弃他的“母亲”。
他站到我面前,按照要求,笑了一笑,这笑里有僵硬,不明朗,肉眼可见
的表达障碍,可我却放了心,这才是我熟悉的裘非,虽然这么想有些卑鄙。
他坐在了我身边,一句责怪和埋怨都没有,懂事而沉默。
看着这样的他,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永远都没法向他问出关于淑芬的
事,我卡在心里两个月的怀疑,淑芬跳楼的那封遗书是他写的么,刺激教唆淑
芬自杀的是他么?
这两个月里事情太多,齐素摄取了我所有心神,另一方面我也不知如何询
问裘非,过往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却单方面对他生出了嫌隙,我怕一见他就
会被他察觉,情感表达有缺陷的人,内心却往往敏感汹涌,所以一直避着,没
来见他。
我今天是带着问题来的,但问不出口了,我共情了那个母亲,即使儿子的
罪恶是真的,她也必然会原谅那罪恶。
我试图坦诚关怀:“我这两个月在忙……”
“你没睡好,黑眼圈重了。”他截断我的话。
愧疚和心软同时加深,我放弃了客套的解释,他这一句话好像递给了我一
个修复时间的开关,按下去,这两个月的嫌隙就不复存在,我依然能和他像从
前一样无话不谈。
我们聊了一会儿,得知他已经开始能做韩依依的助手带领大家,也就是心
理剧的副导,看得出他真的很努力在拥抱新的生活。
韩依依过来了,裘非起身离开,从书架拿了本书,去了另一侧读书。
韩依依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一个位置,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依旧专注地
看着裘非,他正在认真阅读,阳光落在他身上,像个圣子。
一会儿,中场休息结束,戏剧继续,裘非放下了书,落在座位上。
到再一次休息,齐素坐去了裘非的位置,拿起了他落下的那本书,翻看。
休息结束,齐素把这本书放回了书架。
这之后,我一直盯着那个书架,中间穿梭来回的戏剧场景于我如无物,直
到戏剧心理治疗结束,有患者同我告别,我都没回应。
等人全部离开,我沉凝了很久,才有勇气走向那个书架,抽出那本被齐素
放回去的书,翻开,书里夹着几张字条,写的是之前裘非念的那段“罪恶”的
对白。
我霎时如坠冰窖,这不是裘非的笔迹。所以这段对白不是他写的,是齐素
写的,齐素让他念了这段对白,他们在用这本书交流。
但让我恐怖的不是这字,而是右下角的落款,一个β。
β,纵火犯乔郎的心理医生叫β。
这个让我受尽折磨的怀疑,当真相真的来临时,我甚至有种踏实,踏实后
是荒诞,这个怀疑起于一个荒诞的猜测,可它证实了,荒诞就成了恐怖。
所以齐素就是β!他朝裘非下手了,他在教唆他什么?
一种森然的爬虫在背般的直觉,拨云见雾了——淑芬的遗书,让裘非去教
唆淑芬自杀的,是齐素么?他们在这个戏剧心理小组半年多了,淑芬是中途加
入的,和他们都接触过。
我合上书,封面上写着《惶然录》,这本书是我放在这的,是我喜爱的诗
人的随笔集,此刻看着却只显出讽刺和恐怖,齐素当着我的面,用我寄予了祝
福的书和裘非做秘密交流,他知道我看到了,会来翻。
齐素发现我了!他知道我发现他了!
虽然知道瞒不了多久,可他这宣告太齐素了,直到上午,他还在慈祥地与
我说不必戒掉他,他给了我机会坦白,我没有,于是他写了那段罪恶论,让裘
非念给我听,他要我愧疚,把裘非作恶的源头指向“母亲”,指向我,让我愧
疚。
我感到颈项那如蒙神泽的光圈又勒紧了些,窒息感来临,齐素开始了,他
在惩罚我,警告我,控制我,在我依然对他一无所知毫无筹码时,他早就抓住
了我的命脉,裘非。
我的思维奔逸起来,他还做过什么?不止是裘非,他这样精湛的实干家,
怎么可能只投资给一棵树,一定还有其他患者,这段时间,还有其他不合理的
地方。大脑在恐慌中遁入空白,空白中又努力拼凑出一张张患者的脸,我试图
在这些单元的面孔里找线索。
这是他给我出的题。
乔郎,乔郎被送来这里不是意外,乔郎知道我也不是意外。还有呢,还有
呢?

你怎么还在这?”
我惊吓到,背上的虚汗凉透,回头,是韩依依,她见我面色不好,皱眉
道:“你怎么了?”
我惊醒一般地抓住她,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下周一的戏剧心理治疗,能
不能以齐素为主角,做他的故事?”
我必须得拿到他的筹码了。
韩依依沉默,表示着拒绝。
我几乎是咆哮道:“韩依依,你知道这家医院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漠然道:“什么都没发生,有也是你的错觉。”
韩依依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我都在盘之前忽略的细节,罗列与齐素和我都接触过的患
者,一些当时觉得奇怪却没有细想的地方。
初次见到齐素,是宇可宇奇催眠结束后,在病区的茶水室,他指点了我的
言论,但我没记住他,是后来在戏剧心理治疗小组上再次见到他,他游刃有余
的状态让我认了出来。
或许就是在这个小组,齐素接触到了裘非,发现了他身上可利用的特质,
开始影响他,当时那出被搬上舞台的心理剧,齐素扮演了裘非的替身,诱导抒
发了他的情绪。
那也是我第一次领教齐素的厉害,我是从那时开始关注他的,那他呢,是
否早就观察过我,从宇可宇奇那次就开始了?还是更早如果以戏剧心理治疗那
次为起点,往后算,目前已知的是出院的强迫症患者淑芬,齐素通过裘非去刺
激淑芬自杀,引发网络舆论,被我误打误撞阻止了,淑芬的特质有些偏执,我
大概能知道他选择淑芬的原因,她不止本身容易被催化,她还能去催化他人,
比如思澈。
再比较清楚的是前不久的纵火犯乔郎,乔郎的心理医生是齐素,齐素鼓励
乔郎随心所欲地纵火,而他偏偏是被陈警官和小刻所在的警局抓住的,偏偏送
来了我们医院鉴定,偏偏见到了我。
还有呢,在裘非之后,在淑芬之前……
脑海忽然闪现过一摊红油漆。
红色恐怖症患者落落!她在做系统脱敏即将治愈时,脱敏室前不知被谁泼
过一摊红油漆,调色非常像血,差点就让她的治疗功亏一篑,惊恐复发,却一
直都没查出那油漆是谁泼的。
脱敏室……脱敏室就在病区,齐素完全接触得到,患者的活动室是有水墨画
颜料的。
窗外艳阳高照,我却冰冷僵硬,这么早吗?我有点不敢想下去了,可思绪
不受控制,心里的白熊强迫我继续往前回忆。
回忆止于一声猫叫。
茉莉,那个周期性的猫叫女孩,她一直在逃跑,跑去男病区,制造混乱,
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男病区的厕所,齐素这层楼,齐素在安抚茉莉这件事上帮
了我很多,她特别听齐素的话。
我和刘医生那时都没细究,为什么茉莉非要溜去男病区,现在想来,她可
能就是去找齐素的,齐素说他们是在花园散步时认识的,他那时就开始影响她
了。
我看着纸上罗列出的时间线和患者名单,不寒而栗,齐素到底要做什么?
裘非是笔,可以替他写舆论,淑芬是演员,可以替他煽动舆论,茉莉是孩
子,孩子永远能轻易占据舆论道德点,落落……红色恐怖症的外化,也许是一次
实验,也许只是随手为之,磨刀般的乐趣,乔郎,犯罪,是他吸引目光的一把
火,他要吸引谁的目光?社会舆论的?他是要把大众的目光吸引去精神病?
齐素为什么要做这些?目的是什么?
我呢,我,穆戈,在他的计划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工作容不得我沉浸于思考,国际精神卫生学术交流研讨会开始了,院长主
持,主任和刘医生做副手,整个二科忙得不可开交,之前一直是总院在负责这
项研讨会的,今年不知怎么落到了分院。
我还是完成了刘医生布置的任务,做国外来访教授的介绍PPT,里面有不
少精神医学界的先锋人物,会议当天,我很早就去帮着备场,忙完又被刘医生
拉去协助他做会议记录。
会议持续了一整天,听到了不少前沿的新研究,让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
个,一个是一位德国心理学教授带来的研究,他们和中科院合作,在做计算机
和精神病学的交叉研究,上台做presentation的是中科院的吴教授。
他指出,人的外在表现行为和脑内微观环境是能关联的。人的行为产生过
程会经过这样的通路:分子离子通道——突触环路——脑区功能——社会行
为/症状。简言之,计算机精神病学研究,是基于实验数据,模拟脑部的神经网
络,将症状产生的原因,反应到神经元的变化上去解决。
吴教授:“我们将从灵长类动物身上获得的实验结果构建成网络神经元,
得到相似的过程,更好地模拟异常心理的产生过程,现在活体载体最小能够观
测到神经元,可以精确到纳米,动物身上可以精确到突触。”
他用了强迫症患者来进行举例说明:“正常人的眶额叶和腹侧前额叶之间
达成平衡,可以调整脑内的奖赏机制,但是强迫症患者的眶额叶活性过高,以
至于打破平衡,奖赏机制破坏,所以可以通过损坏眶额叶,降低它的活性,来
达成与腹侧前额叶的平衡,消去强迫性症状。”
这个我听说了,前阵子三金医院做过一个切除眶额叶手术的强迫症患者,
现在正在预后中,效果如何还在测试。
会场的听众都对计算机精神病学产生了兴趣,在下面热烈讨论,这些听众
来自各大医院、学校、医学器械、培训机构等等的精神卫生从业人员。
吴教授正要讲下去,突然有个人举手提问,他接过话筒:“吴教授,想请
教一下,如果破坏了眶额叶,但是患者的症状并没有得到改善怎么办,毕竟破
坏是不可撤销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涉及了医学伦理,切除眶额叶不可撤销,如果强迫症症
状没能改变,还可能会并发其他病症,但这么直接地当众问,有点犀利了。
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他的脖子和衣服上并
没有挂隶属机构的牌子,位置也是坐在散客区,不知道是哪家机构的。
吴教授沉默了片刻,道:“强迫症的病源有很多,现在计算机精神病学只
能涉及脑内局部的,而病因可能是全脑的,我们一定覆盖不全,出现你说的没
能及时改善的情况,所以我们需要更大的模拟计算去操作,也需要更多实验数
据,这是计算机精神病学未来的一个方向。”
男人点点头,笑了笑:“好的,我明白了,谢谢吴教授。”
他把话筒往前一递,手弯了弯,显得有些玩世不恭。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神好像朝我这里偏了偏。
会议继续,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研究,是一位癌症领域的日本医学教授
提出的,他叫三岛育明,已经是第三次来参会了,我做PPT时还在疑问,癌症
领域的怎么会常来精神方面的学术会议,当天听到后,有些震撼,他提出了一
个惊人的说法:精神干细胞。
乍一听是荒唐的,精神是不存在细胞的,更别说是干细胞了。
干细胞是再造细胞,是一类可以无限自我更新的永生细胞,目前医学界认
为干细胞来源于孩童的胚胎,能够产生表现型和基因型与自己完全相同的细
胞。
三岛教授一边说,翻译员即时翻译:“说干细胞能完全再生是不可能的,
最多只能部分再生,我们用了很多方法去诱导,都无法在体内造出一个绝对相
似的细胞。我是做癌症研究的,平常就是跟干细胞打交道,七年前第一次受邀
来做跨学术研究时,我就想,从我的专业,能为精神病做些什么。”
他用激光笔划着大屏幕上的PPT:“间充质干细胞,是一种多能干细胞,
在人体的各个组织都有,临床价值非常高,可以修复各项身体受损组织。”
他演示了一张动态模拟图,一个小球,从斜坡滚落。
三岛教授:“它就像这个小球一样,从山顶滚下,滚到哪就变成了什么,
比如滚到骨头变成骨头,滚到肌肉变成肌肉,滚到肾变成肾,现在已经可以倒
过来向上走,去恢复。”
“现在国际上都在做干细胞,延缓老化,治愈疾病等等,很有前景,我有
一天就突发奇想,如果用干细胞去修复精神疾病,精神损伤,是不是也可
以。”
底下哗然,精神只是个说法,精神说白了是不存在的,哪来的细胞,又哪
来的干细胞?主任和刘医生等人却无惊讶之色,似乎早就知道。
三岛教授笑笑:“先别急着说我天方夜谭,MSC(间充质干细胞)是具有
向神经组织细胞分化的潜能的,它可以在受损的脑组织和脊髓中生存、增殖、
迁移,分化成神经样细胞,由此改善脊髓损伤、中风等神经系统疾病。
又是先前质疑吴教授的那个男人举手道:“三岛教授,精神干细胞和神经
干细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您可要分清楚,它们并不彼此覆盖,你这个说法
或许对阿尔兹海默症有用,但可无法涵盖广阔的精神病种。”
三岛教授可爱地耸了耸肩:“所以说这是我的突发奇想,能不能办到,还
有很远的路。”
虽然这个说法听着天方夜谭,三岛教授还是获得了很多掌声,那个质疑他
的男人也笑着鼓掌,院长作为主持活跃气氛,还向那个男人开玩笑,刚质疑完
就热烈鼓掌,你别是三岛教授请来的托吧。
三岛教授大笑,那个男人也笑,眼睛眯起,道:“只是觉得,“精神干细
胞”这个词,很有趣。”
会议结束后,院长带着几位相熟的教授去隔壁的茶水室相谈,刘医生让我
收拾完也跟他过去。
我快速整理了一下会议资料,抱着电脑出门时,和人撞到了,是之前那个
两次质疑教授的男人,他背着一只黑色的包,撞到了也不吭声,看我一眼直接
就走了。有张纸从他的包里漏到了地上,我捡起想还给他,人已经走没影了。
我打开纸,上面画了一串符号,看不太懂,大概是他做的会议记录,计算
机精神模拟那块的内容,公式太多了。
刘医生从隔壁房间出来喊了我一声,我连忙跑过去了,纸塞进口袋里。
进去,教授们围坐在圆桌上散聊,我跟在刘医生边上落座,把会议记录导
出给他,另一边坐着翻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译他们的闲聊。
闲谈间,我隐约能听出那位德国心理学教授一直在提一个人,似乎在询
问,我不懂德语,只能大概听出发音和英文相似又反复出现的词,好像是
professor qi。
齐教授?
翻译说那位齐教授今年无法来,德国心理学教授显得有些失望,三岛教授
拍了拍他,他们好像都互相认识,也认识那齐教授,三岛教授一直在和刘医生
寒暄,他们好像也熟。
我有种怪异的感觉。
过了会儿,诸位开始聊今天的学术交流会,问会不会听起来过于晦涩了,
来的机构人员很多都不搞学术,是实践性的,三岛教授的性格很可爱,还自嘲
他那天方夜谭的理论。
主任笑着指我道:“应该还行,不然问问她,我们院的实习生,她要是能
听懂,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
我有些囧,惭笑道:“感觉也不是很天方夜谭,三岛教授提出的精神干细
胞,也许可以和吴教授他们的计算机精神病学研究合在一起做。”
圆桌上安静了片刻,我更囧了,赶忙找补:“虽然干细胞不存在精神性
的,但通过计算机模拟神经网络,找到患者精神症状相对应的脑区,再做针对
的神经干细胞移植,好像也不是不实际?类似生物认知取向的从脑部微观环境
改变精神行为,只是过去限制比较大,但通过计算机模拟神经元网络,只要数
据量足够庞大和真实,应该能覆盖更多精神病种?不过这涉及神经干细胞移
植,还有伦理问题,我就不懂了,只是乍一听随便想的……”
桌上沉默了一会儿,我发现刘医生的面色有点难看,我不明所以,那位德
国心理学教授说了句话,我听不懂,翻译告诉我:“他说,七年前,有个人跟
你说了一样的话。”
之后翻译跟我闲聊提到:““精神干细胞”这个词,就是那个人提出的,
是他把三岛教授请来的。”
我问:“是那位齐教授吗?”
翻译一愣:“你知道他呀?”
我摇头:“只是听你们好像在聊他,他现在在哪,怎么这次没来参会?”
翻译:“不知道,可能退休了闲云野鹤去了吧,那位齐教授一向是个不按
常理出牌的主。”
讨论一直到晚上才结束,院长和主任带着教授们去吃晚饭了,我收拾东西
回医院,刘医生一直冷着脸不理我。
回到医院,我立刻打开电脑,搜索前几届的国际精神卫生学术交流会。
齐教授,姓齐,我无法不多想。
搜索了一会儿,前几届的国际精神卫生学术交流会是在精卫总院办的,主
持是总院的前院长,前年离职的,叫齐志国。
我颤栗地输入这位前院长的名字,点开他的照片。
是齐素。
我瘫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回神。
齐志国,精神卫生中心总院的前院长,现在是分院的入院患者,改了名叫
齐素。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肯定不简单,有这么强大的咨询能力和广博的知
识量,可真相还是让我震惊。
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呆了许久后,我开始查他的资料,筹码,我需要他的筹码,现在终于知道
了他是谁,那能被我掌握在手里得以跟他对峙的有什么?
我有些急,键盘按得很响,什么都查不到,除了他具体的入职时间和在职
时的一些贡献,不知为何他统共才任职了三年院长,就离职了,只搜到了一段
视频,是他年轻时的,大约三十出头,带领着一众精神科医生在做宣誓,有患
者哭倒在他面前,连声感谢,他那时笑得清风霁月,我很难把现在这个深沉的
齐素,和视频里阳光感性的齐志国联系在一起。
视频下方配着齐志国的词条介绍,里面有一句他的座右铭:我的梦想,是
活在一场浩瀚的阴影里。
这句话戳中了我。这十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又去搜他的学术论文,找“精神干细胞”这个词,翻译员说这个词是他
提出来的,前几年的学术交流会都是他主持的,也是他把三岛教授与那位德国
心理学教授网罗来共同研究这个项目,可奇怪的是,依然什么都没搜出来,齐
志国的论文里没有一篇和“精神干细胞”相关,也根本找不到这个词,他的论
文很少,像被删过了一样,剩的都是比较久远的他学生时代的论文。
我有些泄气,怎么可能呢,网络还能吃掉一个人不成,凭他的成就,怎么
会半点信息都没有。
我更改检索词,一遍遍找,找到了一篇有关神经干细胞和计算机神经网络
模拟的交叉研究,看到作者的名字,我愣住了。
刘祀。
刘医生叫刘祀。
论文是五年前发布的,是一篇硕士毕业论文,指导导师那一栏写着:齐志
国。我心跳如雷。
所以刘医生,是齐素的学生,他和韩依依是同门!他们早就跟着齐素在研
究这个项目了?
可刘医生和韩依依对待齐素的态度完全不同,韩依依尊敬崇拜他,刘医生
却对他避之不及,为什么?
我开始搜索刘祀的名字,带了神经元网络的关键词,出现了几篇相关论
文,都与神经干细胞移植对精神症状的作用相关,但指导老师那一栏,再没有
出现过齐志国的名字,五年里,刘医生一直在独立做这项研究。
发生了什么?是齐素起头的这个项目,为什么他从这个项目里消失了?
我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齐素出现在这,是为了收集患者的大样本?精
神病学神经元网络模拟研究,需要大量真实可靠的患者实验数据。
他是不是打算跳过灵长类动物实验,直接在人身上模拟?这违反伦理了。
可他也接触不到设备啊,况且这已经有刘医生在了,他不必要亲自来,刘
医生和他还是对立的。
“你在查什么?”
身后出现的声音让我手一抖,网页来不及关了,是刘医生。
我索性也不找借口了,转头,问他:“你是齐素的学生?”
刘医生不说话,沉着脸,将我的电脑关机了。
我:“齐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刘医生:“他病了。”
我:“他为什么病了?”
刘医生:“这是主治医生该查的,你不是。”
我:“他为什么不再继续研究“精神干细胞”了?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和他
分道扬镳了?”
刘医生:“根本没有“精神干细胞”这种东西。”
我:“没有为什么你还在独自研究?他离开之后,这个项目就是你和吴教
授他们接手了,你在继承他的思想!我记得你好像之前是要读博的,都申请
了,后来放弃了,和他有关吗?你申请的是齐素的博士生吗?”
刘医生看着我:“穆戈,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你再这么不务正业不听指
挥,我真的会挂掉你,没有医院会要一个不受控制的实习生。”
我:“韩依依和你一样,都在阻止我接触他,你们宁可做坏人,你们在怕
什么?”刘医生一顿。
我:“我和他真的很像么?”
虽然看不太出,但刘医生的面部有些微僵硬。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缓缓道:“你年轻时,一定很崇拜过齐素,很正常,
接触过他的浩瀚,很少有人能逃过,他提出“精神干细胞”,找到从生物认知
角度去实践它的方法时,你一定觉得那是天籁,认为找到了毕生努力的方向,
那个时刻,即使当你和齐素分裂了这么久之后,每当回想起,依然会是你人生
的高光时刻,直到今天,你在会后讨论上,听到我无心说出了当年和他一模一
样的话,你才惊觉,那个高光时刻,有多高光,就有多可怕,齐素的阴影没有
过去,它重现了。”
我深吸口气:“刘医生,你是不是,怕我?”
刘医生猛地瞪住我。
他在看着我,我却从他的瞳孔里见到了一个年轻时的齐素,我盯着他瞳孔
里那个幻觉,问:“齐素曾经比我还陷得彻底,对么,极致共情,他远比我宽
厚,比我有力量,比我强大,救过数不清的人心,却依然堕入了阴影,你亲眼
见证了一场毁灭,这毁灭波及了你,打击了你的信仰,把自己从他的光环里剥
离,很艰难吧,我知道那种感觉。”
“一直以来,你可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另一个他,看一个你还有能为
力的他,做你想象中的弥补,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么,刘医生,我凭什么是齐
素的替身?”我承认我有点卑鄙,切入了良心的角度,但它显然是有效的,不
是刘医生真的中招了,我也不过是仗着他善良,一个总显得冷漠避事,却心怀
着全人类的“精神干细胞”的人,如何能忽视一个控诉他虚伪伤害的人。
我看着他:“我不是齐素,我和他不一样。”
刘医生沉默了许久:“好,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什么?”
刘医生:“一个快乐王子,和一个痛苦王子,他们被指控犯罪,但他们是
被冤枉的,有一个办法,只要能鉴定他们其中一个有精神障碍,这项指控就可
以对他们两人都失去效力,如果你是那个鉴定者,你会选择哪个来鉴定?”
我一愣,这没头没尾的化名问题:“……两个人都鉴定,实事求是,不可以
吗?”刘医生盯住我:“假设不可以,你的第一感觉,回答我。”
我想了会儿:“快乐王子,是在被指控犯罪后,依然快乐吗?”
刘医生:“对,选谁。”
我:“快乐王子。”
刘医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他给定的有限条件下,这个问题问的其实
是,我觉得这两个人里面哪个人有病,鉴别精神障碍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看
现实和精神是否统一,一个人被指控了犯罪,但他是冤枉的,提出鉴定一说,
必然是希望脱罪的,但他在被指控后依然快乐,他的情绪与现实是不符的,是
有精神分裂或者反社会心理可能的。
我的话没说完:“快乐王子,是无论有没有被指控,都快乐吗?否则为什
么要叫快乐王子?痛苦王子,是无论被指控与否,都痛苦吗?你用了很意象的
词,王子,形容的是全态吧,而不是某种特定情况下的状态?”
刘医生沉默片刻:“是。”
我点点头:“那我选痛苦王子。”
刘医生僵在那。
我:“一个人如果本身就快乐,为什么还要去鉴别他有没有病?需要帮助
的是痛苦的那个。”
刘医生:“这是司法精神鉴定!”
我耸肩:“你不是要我回答第一感觉么,就是这个。”
精神科医生有时会陷入一种经验论的傲慢里,这种傲慢是,连一个人的快
乐都要去审核,没必要。
刘医生深吸口气:“如果,为了救他,必须鉴定他为精神障碍呢?”
这问题有些诡异,我下意识道:“牺牲一个人的精神,否认他快乐的正确
性就是在救他吗,肉体和精神里,你凭什么觉得快乐王子会选择肉体?”
刘医生脸上浮现了骇人的情绪,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大的动静,以至于我一
时不敢说话。
他退后了一步,冲我道:“从现在起,停止你的一切好奇,我不是在征求
你同意,这是作为你上司的命令,否则我会立刻向学院报告,遣送回你。”
我不明白他突然情绪大变的原因,但似乎又有点苗头:“这是真事是不
是?齐素也这么选择了是不是?”
刘医生怒道:“我说了,别再问!”
他走了,步子有些慌不择路。
刘医生这里的线索断了,我隐约觉得那个快乐王子和痛苦王子的选择,可
能是齐素的筹码,但刘医生拒绝再提供给我任何信息,甚至想把我调去康复
科,还好主任没同意。
我日渐焦虑,想去问裘非,看他知道什么,但我和他太亲近了,他不会愿
意跟我说这些,从他隐瞒我与齐素的私交就可以知道。
我得找一个,与我不亲近,但对我可能会有倾诉欲,泄罪欲的人。
我联系了小刻,带我去找小翼,那位纵火案的受害者,一个初中生男孩,
乔郎为他放了一把火。
到小翼家门口时,我问小刻:“他父亲还跟他住在一起?”
小刻:“对,这个事情很复杂,官司都要打很久,毕竟小翼除了他父亲没
有其他监护人,只能暂时先看着,他父亲会不会再犯,公益律师那边有人会定
期上门检查小翼有没有伤势的。”
我们进去,小翼和他父亲正在吃饭,吃的是外卖,他父亲看到我们很不耐
烦,似是被这段日子的骚扰整恼了,但小刻穿着警服,他不敢发泄出来,兀自
烦躁,手不停地摸着后脖子,吃完饭直接回房间了,门关得很响。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离开桌子时,蹭到小翼的筷子,差点落地上了,他
眼疾手快地接住,看了眼小翼,小心地放了回去。
小翼很有礼貌,给我和小刻倒了茶,我问他:“现在去上学了吗?”
小翼摇头:“看到同学会有点害怕,所以暂时没去。”
纵火案之前,小翼是被父亲监禁在家不让上学的,常年的家暴使他产生了
阴影,恐惧见到人群,这些都说得通。
小刻担心地询问了一些近况,他父亲有没有再打他,我起身,在屋子里转
悠,地上有点白乎乎的印迹,我看了看几个烟灰缸和垃圾桶,再去厨房转了
转,要进小翼房间前,被他喊住了:“姐姐,过来坐吧,我房间好乱。”
我坐回去了,和他随意地聊天,我看了眼小刻,小刻意会,按照我先前交
代的,坐近了点,拿出打火机,打着,点了烟,抽了一口,才后知后觉地问小
翼:“不介意我抽烟吧?”
小翼摇头,很温顺。
我忽然问:“小翼,你不怕火吗?”
小翼一顿。
我:“他刚刚用打火机,你没有避开,你经历了火灾不久,连见到人都会
怕,见到火却不怕么?”
小翼低着头:“怕的,忍着。”
我点点头,下巴指着一边的地上:“这些白乎乎的是干粉吗?”
小翼沉默。
我:“火灾到今天两个多月了,屋子里其他都收拾好了,那天消防的干粉
还没擦干净?”
小翼眉眼微垂,没说话,小刻缓缓蹙眉,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我没与他
说过齐素的猜想——小翼也是纵火团一员。
我笑笑:“这些是新的吧,你说你怕火,却在家自己玩火呀?”
“房间里藏着干粉吗,所以不敢让我进去。”
小翼抬头,目光很费解:“姐姐你在说什么?”
小刻已经起身,直冲进小翼房间,我和小翼在客厅对视着,这一刻,我笃
定了齐素的说法,这孩子太沉着了,故作费解的目光里,有火光在跳动,他觉
得刺激。我指着桌上的烟灰缸:“客厅里就有三个烟灰缸,缸底已经烫糊了,
是常年使用的痕迹,看得出烟瘾很大,但现在却很干净,没有一点烟蒂,显然
已经不用了,这些是你爸爸的吧,他有暴力冲动控制障碍,一般都伴随着强烈
的物质成瘾,也就是烟瘾,他是怎么戒掉的?今天我们来,他受到压迫,焦虑
万分,一直在摸后脖子,焦虑时烟瘾会放大,他是想抽烟的……但他不敢,是
吗?”
小翼没说话,直看着我。
我:“他为什么不敢?他都能把你囚禁在家里主导一切,他在怕什么?”
“小翼,所以其实怕火的不是你,而是你父亲,他眼见你在家玩火,一次
比一次烧得大,恐惧逐渐升级,他怕到连烟都不敢点,你们家灶头也不开火
了,吃的都是外卖……或者更准确点说,他怕的不是火,而是你。”
小翼的脸上既没有被冤枉的讶异,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他坦荡荡地盯着
我,直白得令人心生凉意。
我弯起眼睛:“开心吗?终于有人发现你了。”
“一直以来,不是他在控制你,而是你在控制他,控制他伤害你,而他每
伤害你一次,每见血一次,便对你的愧疚更深,更好拿捏,他自己大概都没想
到,他的失控,完全是由你来主导的。”
小翼忽然笑了:“姐姐想说什么呢?爸爸是爱我的?”
我没说话,小刻从小翼房间出来了,皱眉摇头:“什么都没找到。”
小翼的笑容又天真起来,我盯了他一会儿:“小刻,你先出去等我。”
小刻看了我们一会儿,出去了。
我:“直接点吧,周翼,没有碍事的人了,朝我炫耀吧,你都做了什
么。”
小翼笑而不语。
我:“乔郎进监狱了,齐素无法联系了,只剩一个不太好用的父亲,你其
实挺郁闷吧,没人欣赏你了,你运气多好,把我盼来了。”
他还是不说话,我继续道:“你不去上学,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害怕同学……
噢,倒也算害怕,你怕你一见到那些阳光乐天不知阴翳的同学们,就会忍不住
烧了他们是吧。”
小翼摇摇头:“没有阳光乐天,都是群傻子。”
我点点头:“没想到同学才是你的开关,倒比我想的幼稚一点。”
小翼眯起眼:“姐姐,我爸爸还在家呢。”
我:“警察就在门外,我喊一声的事,你拿这个威胁我,更幼稚了。”
小翼愉快地笑出了声,我的脸冷了下来:“说吧,齐素,我想知道他的
事。”
小翼挂上明知故问的面孔:“齐素?那是谁?”
我:“齐志国,你们纵火团队的心理医生。”
这只是我的猜测,齐素与乔郎和小翼都有联系,两人都是纵火团队的,有
这么巧么,他是否和整个纵火团队都有联系。
小翼:“你是说,β么?”
我一顿:“β,他对你们都用了这个代号。”
小翼:“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对我倒是了若指掌。”
我:“一无所知?他是怎么找上你的,乔郎又是怎么参与你们的,这些你
总知道吧。”
小翼:“我为什么告诉你?”
我沉默而视,思索筹码,他忽然伸出手,打开,掌心躺着一只打火机,环
形的,有两层,内圈和外圈,图案是蓝色的,扩散型,这个设计有些眼熟,但
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外壳上刻着两个字母:XX。
我正在看那打火机,就听小翼笑道:“你用它烧我,烧痛我了,我就告诉
你。”
他的目光满含天真,与先前倒茶请我喝的语气毫无差别。
我冷眼看了他许久:“你就是这样控制你父亲的。”
小翼不语,把手和打火机都朝前递了递,期待又嘲讽。
“好。”我接过那打火机。
打着,出现的是蓝色的火,很美,我几乎有瞬间也要沉醉在这打火机的设
计感里。小翼苍白的手递在我眼前,他在期待这把火烧到他手上去,只要烧上
去,我就是他的了。
我熄了打火机,从口袋拿出一支小的手电筒,打开,照去他的眼睛:“这
把火,痛了吗?”
小翼看到那支手电筒起,面色就变了,这会儿灯光照在他眼里,把他的瞳
孔都打白了,配上他嘴角来不及收回去的笑意,和难掩惊异的愤怒,看着有些
恐怖。小翼:“怎么会在你这。”
我:“乔郎送我的。”
小翼:“不可能。”
我笑:“这么笃定?你都已经抛弃他了。”
这支手电筒,是当日,小翼送给乔郎,作为替他放火的赏金,乔郎特别宝
贝,他入狱后,在他家搜到的,本来在物证科,我托小刻申请拿出来了。
小翼看了我许久,目光阴晴不定,而后渐渐平静下来,又露出天真的笑
容:“如果一条狗,因为被我抛弃就忘了我,那他不配做我的狗。”
我一愣,随即涌上些难遏的怒意,思绪在这怒意里越发清晰:“这是谁教
你的?β?乔郎是你的狗……你找上他,是不是因为,你觉得父亲这条狗,越来
越无趣又难以控制,所以,要换一条听话的?”
小翼笑得古怪,古怪里又有些得意,似乎把我的质问当做欣赏,他鹿般纯
真的眼神盯住我:“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总能猜中……因为你跟他
想得一样,你们是一类人。”
我可能面色有异了,根本无法控制,这句话对我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愤怒
和恐惧交相升起,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乔郎会认出我,知道我认识齐
素,他们,都在我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小翼开始说了,他遇到乔郎的那天,β正在他那,他们的咨询,经常是隔着
阳台的栅栏做的,β站在外面,他在里面,除了因为他被父亲锁在家里,β了解
他,喜欢被关着的快感。
正聊着,β忽然停了,转头远远地看向一个人,小翼顺着看过去,是一个走
得略有些跌撞的青年。
β看了那青年一会儿,转头笑问小翼:“你想拥有一条永远对你忠诚的狗
吗?永远属于你,肯为你牺牲的狗,比你父亲好用得多。”
小翼点头,β于是从怀里拿出一支手电筒,递给他,诱哄般指着远处走来的
那个青年:“打开它,照亮他,这个人,就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β离开了,藏去了一处,小翼眼睁睁看着这个像是忽然失明了的
男子,走到他家阳台的附近,跌撞着摔在了地上,这一刻,他亮起手电筒,朝
他打了过去,在大白天,为他点了一盏灯。
我听到这有些难以呼吸,乔郎患有严重的疑病症,双目没有器质性疾病,
却总在经历间歇性失明,且正在堕入永恒黑暗,永远失明,他痛苦的无人理解
的前十八年,以那一刻为转折,乔郎把这道大白天为他打来的光,当成此生唯
一的奇迹,是相信神存在的时刻。
可他如何知道,这道神迹,竟是被刻意安排的陷阱。
这支作为赏金送给乔郎,他珍惜至极,让他完成了生命最后一把救赎之火
的手电筒,其实是他的心理医生恶意而迂回地递给他的一把刀,插入他的天真
和绝望里,而他直到被抓住,在审讯室的最后一刻,还在为撇清小翼而努力,
揽下所有罪过。这个世界,果然不存在奇迹,也不存在神。
我难过极了,心疼乔郎,小翼还在笑着诉说他的训狗论。
我快速思考,乔郎遇到小翼时,齐素就已经是乔郎的心理医生了,一步步
怂恿鼓动着他完成纵火,而乔郎和小翼后来隶属于一个纵火团队,所以,齐
素,是在四处网罗纵火者吗,将他们聚集起来,或者说,他在为纵火团队吸纳
成员,让他们彼此之间产生无法割断的联结。
所以当天,乔郎来到小翼那条街上,进入突发性失明,可能也是齐素引导
的,他知道乔郎的失明复发期,他要他在那个状态遇到小翼。
我脊背发凉,齐素,到底想做什么?聚集纵火者,纵火,火,我记得当时
分析乔郎陷入死局时,齐素曾提醒过我,觉得混乱,就回到原点去想,原点,
纵火,火的原点,眼睛,呼救,他是想引发社会事件,吸引目光吗?包括他在
精神病院做的一切,他要烧掉点什么,一些常人的“良知”……
我好像捕捉到了他要做什么,立刻停止,不敢再想下去,我不能再共情齐
素了。我问小翼:“所以你家的那场火,是乔郎放的,还是你放的?在自己家
放火,你比他得心应手吧。”
小翼:“他放的。”
我一阵震痛:“你知道,当他放火烧你,他就彻底是你的了。”
像他的父亲打他,像他要我烧他。
“这也是……齐素教你的吗。”
小翼没回答,他岔开了话题:“但是姐姐,有件事你误会了,我爸爸打
我,不是因为他爱我,他只是单纯地害怕我,怕我变得和妈妈一样,我妈妈是
个变态,我身上有她的基因。”
我不说话。
小翼:“你不好奇吗,为什么不问。”
我面无表情:“我不在乎你是怎么来的,你有多悲惨的过去,你身体里留
着人还是兽的血,我只想知道β,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不关心。”
小翼顿了片刻,又开始笑,笑得阴森又好看。
他是反社会人格,最会博取同情,擅长欺骗和表演,屡教不改,也没有真
正的情感,他对你表现痛苦,只是为了让你听话,他并不真的识痛苦,他还有
虐待狂倾向,虐待狂同时具备虐待和被虐的渴望,我越是对他残忍,他对我越
是渴望。
果然,他的话匣子开了,像是要吸引我的目光和赞赏一般,说了仅有的他
所知道的β的一切。
β是有一天忽然找上他的,在他用干粉灭了家里的一小撮火之后,他站在阳
台外,轻轻喊他,说火太小了,要不要出来放。
小翼走去阳台,看了他一会儿:“你也玩火?”
β摇头:“我喜欢看人玩火,有时候目光,就能让火变大,很大,烧你烧不
到的东西,你这太小儿科了。”
小翼把手伸出栏杆:“那你敢烧我吗?”
他像看所有愚蠢的大人那般看着这个来招惹他的男人。
β就笑:“这招其实没那么好用对吧。”
β没有烧他,而是拿出了打火机,打出了蓝色的火,然后烧了自己的手。
小翼眼睁睁地看他面目狰狞地烧伤自己,然后把那只蓝色的打火机,递在
他伸出的手上:“痛了吗?”
就这样,β烧了自己,但小翼,是他的了。
我愣在那,所以齐素掌心的那道疤,是这么来的,我举起手里的打火机,
所以这只打火机是齐素给他的,我再看它外形的设计,忽然心中一动,这打火
机的设计,像是……细胞,干细胞!
我吓住了,差点拿不住,各路的线索正在逐渐串成一条。
那这上面的两个XX是什么意思?缩写?
之后无论我再怎么追问纵火团队的事,小翼都没再给出什么信息了,他好
像真的不知道,整个纵火团队之间,彼此没有真正的联系,是通过一个枢纽在
达成合作,这个枢纽可能是齐素,所以当齐素入院之后,这个纵火团队的犯罪
率下去了,渐渐变得没有组织性,但这些只是猜测,对于β,小翼知道得很有
限,从他的说辞里,也无法判定齐素有没有切实犯罪,包括教唆。
问话终止,离开前,我对小翼说:“基因不能决定一切,别为恶找借口,
也别说服自己是被创造出来的恶,我见过远比你悲惨的基因,他和你不一
样。”
“周翼,你把这世上最后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送进监狱了,我祝福你孤
独到死。”小翼对这句话没有反应,反而对我笑嘻嘻道:“你放弃吧,你抓不
住他的,你能抓住火吗?”
这个他指β。
我沉默良久:“被烧的人,可以。”
出去,小刻蹙眉而立,关了和我通话的手机,他全听到了。
我:“我没录音。”
小刻:“录了也没用,偷录的不能作为证据。”
我:“你们要怎么抓他?他才14岁,不满16岁,也不能判刑吧。”
小刻:“看情节恶劣程度,去少管所……从他爸那边下手吧,他爸也快撑不
住了,能说动,就是个证人,还有乔郎。”
说到乔郎,我心里又一痛:“乔郎那边,我去说吧。”
告诉他这一切,对他来说,也许是比他彻底失明后永坠黑暗更可怕的事。
小刻:“周翼的母亲……”
我:“也是个纵火犯,我看过档案,在过年的时候烧死了老家的人,周翼
和他爸没去,逃过一劫。”
小刻蹙眉:“犯罪的基因真会遗传?”
我:“基因不会直接导致犯罪结果,周翼的恶,和他母亲关系不大。”
小刻看了我一会儿:“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相比,没那么圣母了,搁以
前,你可能还想着普渡这孩子。”
我失笑,茫然道:“本来,对所有人共情,就是个笑话,我又不是耶稣,
共情恶的人,会失去善的立场。”
像他那样。
回到医院,刘医生气势汹汹地找来了:“不是让你别再管这些事么?你为
什么还去找小翼了?”
我:“你要么直接开除我吧。”
刘医生要抓狂了。
我拿出那只打火机,给他看,他没什么反应:“这什么?”
他没认出来,所以,这个“干细胞”,和刘医生的项目无关。
我:“你觉得它像什么?”
刘医生的目光从混沌到清晰,他皱眉道:“……细胞?”
我:“这是齐素送给那个纵火犯的。”
刘医生大为震惊,脸色浮出了骇人之姿。
我坦白道:“齐素已经对裘非下手了,唆使他做了一些事。”
刘医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你还不告诉我吗?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我已经摘不出去了,他动裘
非,是在威胁我,这些线索,包括小翼,都是他透露给我的,他还建议我去参
加会议,他要我知道精神干细胞,他一步步让我了解到现在,你觉得,他会没
有算到,最后,我会从你这得到真相吗?”
刘医生震在那,沉默了很久,似乎很纠结。
我:“齐素,为什么退出了精神干细胞的研究?”
良久,刘医生妥协般开了口,七年前,他跟着齐素做项目,第一次接触了
他提出的“精神干细胞”学说,刘祀是生物认知取向的,他没想到齐素能把这
个天方夜谭的假说做成这个方向,通过神经元网络模拟和神经干细胞移植,解
决外显的精神问题,他惊艳极了,是第一批跟着齐素做这个项目的学生。
项目研究的第三年,齐素忽然决定放弃,刘医生不理解,虽然进展很慢,
但实践一个假说本来就需要时间,刘祀是看到希望了的。
他在这件事上和齐素产生了分歧,刘祀不愿意放弃,他们争论了好几次。
齐素:“小刘,你还没明白吗,关键不是个体疾病的治愈,精神癌症的关
键,不在脑子里,而在于关系,你今天治好了他的脑子,你一把他放回社会
里,关系的癌症,就会再将他破碎掉,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关系的干细胞,我们
放错重点了。”“你能切断他的病,但切不了源,你给他植入干细胞的速度,
远远赶不上这个世界毁灭干细胞的速度,他总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目光,健康的
人都能被目光所燃烧致病,何况一个经历过深渊的人,你治好了他,满足了你
的施展欲,可他再度被目光和关系撕裂时,你能为他的绝望负担什么?”
“我没有放弃“精神干细胞”,而是,该启动真正的精神干细胞了,目标
不是患者,而是,常人的目光。”
“干细胞源于胚胎,那么精神干细胞,也该源于关系的胚胎,我们该做
的,是替这世界重塑一场分娩,让那些所谓的常人,和他们的目光,习惯精神
病,当人群中的大多数都是患者,当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患者其实是同
类,“精神干细胞”才是真的成了。”
听到这,我有些震惊,齐素说的真正的“精神干细胞”,脱离了生物取
向,是抽象的,他和刘医生完全相反了,一个想做精神实质化,一个想做精神
虚无化,一个要把精神干细胞植入患者,而另一个,认为精神干细胞应该植入
的是世间常人。齐素不打算治疗患者了,他打算,“治疗”正常人。
我久久缓不过来,思绪杂乱却显出了些章法,所以齐素做的一切,是想疯
化社会吗?我被这个念头吓到了。
那几次争论过后,刘祀自然没能说动齐素,他为齐素的言论大为震惊,意
识到齐素的心态已经完全变了,这位过去让他尊敬的老师,不知何时已经走偏
了,齐素果真退出了项目,行为开始趋向极端,他过去有多体己患者,现在对
患者的操纵就有多可怕,刘医生也与他彻底分裂,独自接替了那个项目与合作
方联系,直到今年齐素生病入院,他们才再次见到。
我沉默片刻:“他都这样了,还会在乎生病吗?他入院真的是因为生
病?”
刘医生不说话。
我:“你还是没告诉我,他为什么忽然走偏了,他以前那么爱患者,是发
生了什么?和你说的那个快乐王子和痛苦王子的问题相关是吗,到底是什么
事?”
刘医生这次沉默了更久,似乎比他说齐素都难,他不想提起这件事。
良久,他道:“快乐王子和痛苦王子,是两个高中生,他们卷入了一起自
杀案件,死者是他们的同学,根据监控,他们不能排除嫌疑,可能是在救人,
也可能是在动手,但两人的证词一致,都是在救人,两个孩子彼此间关系不
好,基本没有合作的可能,也没有证据能指控他们杀人,警方是偏向清白的,
但社会舆论和死者家属不同意,认定了其中一个是凶手,齐素被请去给他们做
精神鉴定,当时校方和律师的意思是,只要证实其中一个有精神障碍,判成过
失,就能息事宁人,把舆论压下去,两个孩子都能保住。”
我呆滞了片刻,手有些抖:“认定是凶手,为什么想到去做精神鉴定?这
不是常规思路。”
刘医生:“因为这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连环杀人犯的儿子,所有舆论都
指向他。”我:“是快乐王子吗?”
刘医生:“对,所以他的快乐,在那时,更加被无限放大,认定他是反社
会人格,有作案和欺骗的可能。”
我:“快乐王子,名字是叫谢必吗?”
刘医生愣住了,面露惊恐:“……你怎么知道?”
我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一些块状的黑暗起起伏伏,病区的长廊也变得忽
明忽暗,空间骤缩颠倒。
“他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
我浑噩地走在病区长廊,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穆戈。”
我抬头,是齐素。
他依旧笑得慈蔼:“题做得怎么样了?”
我按顺序报了几个名字,裘非,茉莉,落落,淑芬,乔郎,小翼。
齐素:“漏了,你还是不够细致。”
我看了他许久:“你规划了这么多,可你没想到你居然会入院吧,你的精
神无法支撑你的行为。”
齐素:“没关系,在这里,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人选替我完成它。”
我:“我不会让你动裘非的。”
齐素笑:“我说的是你,穆戈,我亲爱的徒弟。”
“我们太像了,你会认同我的,我对你来说太重要了。”
“别人或许不懂你,但我知道,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教唆你,你
自己在脑子里,就会把我共情完,包括我的恶,你会在脑子里,实践我实践过
的恶,熟悉它,帮我开脱,然后,自己陷进去。”
“反复反复,你是不需要给刺激,就能自寻死路的人,是这个世界所创造
的,特定的一种钥匙,一种干细胞,自杀式干细胞。”
“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存在呢,我曾经思考了很久,终于找到答案
了,我们,是世界造出来修复它的,我们是生来是拿着钥匙的,体会世界的精
神癌症,再去扩散它。”
我打断他的演讲,喊他:“齐志国。”
齐素笑意不减:“我不是齐志国,他是我哥哥。”
我有那么一刻真的愣住了,随即失笑:“哦?好事哥哥做,坏事弟弟做的
那种哥哥么?”
齐素笑而不语。
我:“我没有查到齐志国有个弟弟,你们是一个人。”
齐素:“不,我们不同。”
我:“师傅,我有段时间,也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是白狼,一个是饲
月,白天在这里工作的是白狼,晚上写作的是饲月,她们也是两个人,你说,
或许我该管白狼叫姐姐么。”
齐素笑出了声,像是听到了美妙的东西:“穆戈,我亲爱的徒弟,我们真
的很像。”看着他笑,我却满心悲哀,连恐怖都显得凄楚。
师傅啊,或许我们,都困在同一场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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