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3年第7期|焦典:小说二题(节选)2

Contributor:码字狂魔-孔乙己 Type:简体中文 Date time:2023-08-01 14:16:47 Favorite:176 Score: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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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夜渡(节选)
开头总是这样讲,你阿爷我,一九六五,如此这般。
今天的讲头是,阿爷一九六五,负剑下云南。坐火车,从东北到西南。不敢长时起身,出去回来,只留过道小马扎
。三天三夜,血脉僵硬,手脚都充血,大腿尤甚,成两枚肿胖炮弹。他笑嘻嘻对我讲,跟当年在上甘岭,把土地炸
焦黑的东西一样。路上,也有乐事。吃饺子,白菜馅、萝卜馅,总是素,但进了嘴,一样的鲜。讲到这里,他也感
慨东北冬天的慷慨,那些雪,白胖、松软,不就是数不清的大饺子纷纷落地。这景,之后五十余年再无缘得见。
静坐一会儿,不开灯,等风吹过年纪跟我一样大的棉布窗帘,把心里的酸涩吹干,再继续讲。
云南偏远,群山合围。两相隔得远,闻说矿产丰富,物源稀有,只想到那里面,褐黑色锡,铅灰色铁,披蓝紫色好
看假膜的铜,其余种种,蛇虫鼠蚁,高崖深沟,全无想见。一起的小伙伴,人都愿意去。后来聚一起说笑,“献了
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个中滋味,不必多言。
彼时草木佚名,人造卫星尚未发育,路是亲脚走过,才敲打出形状。深山饮冰水,鞋带系成无名河。勘探依靠手绘
地图,有时缺氧,眼前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别人不知道的是,山自己也会行走,起起伏伏,缓步挪移。沿着一
条线进山,待到出来,扭头一看,沿途已非刚才景色。运气尚可,前呼后引,倒是走得出来,只是轨迹七扭八歪,
山绕水绕。
听得倦了,催阿爷,哎呀,这些听过好几遍了,讲你是怎么学到那招八卦连环腿的。
听到起嘛,马上到了。
是金沙江边,具体何年月,时间久了,朽掉了。一小队人进山勘探,驻扎在江旁侧一野山。月色满溢之时,山谷豁
然作响,风声隆隆。众人皆从梦中惊醒,提裤拔腿,往声响处寻。赶到时,一道巨大切口,从小半山处,直直刺入
金沙江。两旁树木,皆向外侧倾斜,仿佛有巨物挤压而过。抬眼一看,一道巨物的阴影,倏然滑入江水,霍然轰响
,如怒如雷。水声止息后,浪静风恬,一切如常。有一跟队当地住民,面色如常,说是龙蛇。
阿爷问我,你不相信?
我摇摇头说,信啊,那么老的山,有条老龙蛇很正常。我比较不信他们说的,建了个离地球几百公里的空间站,里
头可以照常吃喝拉撒。
总之外来人,哪里见过这个。吓得汗涔涔,脸白白,不敢再进。不敢进,测量工作就完不成。阿爷的爹,原来还是
个地主。虽然他们这么叫,其实跟长工无两般。有时买个烧饼,路上怕被人抢,紧紧贴胸脯,拿衣服挡起。回到家
才敢拿出来,胸前皮都烫落一块。到了阿爷,仍与地里长工无异,读书嫌贵,日日喊去上工。因为这个,阿爷在队
里,一直有点做小。阿爷往山里望望,想,蛇再大,难道有人害人的多吗?不用怕,进去出来,也算立功正名。阿
爷就说,我先进去,找好位置,你们再来精查。众人以为是大救星,簇拥着阿爷,阿爷讲,那种光荣,是从来没有
过的。
一头钻进山,山苍树森,幽深清寂,只是闲游,倒是好去处。但得探,得找点,杂树茂密,中有壮硕野草,拦路难
行。随手捡根粗壮树枝,边砍边走,人刚挤过去,身后的枝丫又很快合拢,无法看回头路。不长草树的地方,沙土
松软,挂不住脚,地势起伏陡峭,行走险厄。
阿爷……
是啦,你听到起嘛,马上了。
也亏得有底子,从小练点武术,手脚有力,无论如何,点还是标完了。爬到山尖尖上,看着那些重山复岭,跌宕峭
拔,觉得还是野地方让人耳目清明些。一身热汗吹散,准备下山。还是老问题,回头不是来时的路。遇过几次,心
也不慌,细看快走,总能出去。折返途中,遇到一河,倒是不宽,河水细细地淌起,淡淡地画岸的纹路。来时确实
无河,该是方向走偏了。沿着河找路,河越走越宽,水浪越打越来劲。走到后面,河都不够浪打的,哗哗地扯起嗓
子吼,直往岸上拍,一裤子湿。河长,绕着走了很久,该有好几里地,还是河,怎么也走不到头。回头看,往前看
,知道现在才到了难处,又长又宽又急的河,人被围在里面,再也逃不脱。
困了一日,水好说,低头就是,没有食物,饿得浑身软。虚弱得眼也半合,模糊里,见一人,矮短黑影,渡河而来
,远远丢下一物,又渡河走了。挪蹭过去一看,一条金鳟,可以生吃。如是两日,每夜渡河投食,不致饿死。但还
是明显感到身体逐渐衰弱,如烈日下的西瓜瓤,储再多水,也蒸蒸地瘪下去。不能淹留,被河水呛死,水浪拍死,
也得走。入夜,强打精神,矮短黑影如期而来。掷鱼,转身渡水。压住脚步,走近了一看,不是什么人,八九寸长
,身体肥润,遍体铁黑,四足雪白,原是一只踏雪寻梅猫。不惊骇,被它那渡河身法吸引去。如人踩水,前足高举
,只留两后脚,在水中倒腾。看似杂乱,其实有章法,顺水而来,随水而往,吃力处,任由下沉,江水没头,转瞬
又被水托起。仔细看猫的腿法,右闪顶蹬,左右蛇行,盘腿勾腿,灵活非常。不是套路,随机而变,遇浪弹腿,遇
波扁踩,上岸时好似还使了一式童子拜佛。河这么急,安然而过。
你阿爷我,就是从那猫身上悟出了我这套八卦连环腿。麒麟转身、金鸡入林、狮子摇头、白猿献果……有的是你学
的。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让你好好读书,考到北京去,不要成个街溜子,把你阿爷我气死。
直至此处,算是今日回合讲完,迷魂阵绕来绕去,还是绕到我身上。
阿爷吞下两枚药片,盐酸二甲双胍,呼噜声如常响起。
阿爷讲的不是故事,故事是假的,阿爷讲的是真的。
手脚功夫,做不得虚,虚浮的招式遇到事情就化了。那是六七岁,倒也算不得好多年前。当是时,正是十二月,不
若东北老家,一进冬便天地肃杀无一物,云南天暖,尚能挂住点绿。但哀哀草衰,凉风卷地,已经现出些惆怅来。
半夜,忽有人急敲门,笃笃笃,笃笃笃,如野马飞驰。开门一望,两位马客,乃是我亲亲爹妈。面有惊恐之色,强
意忍了,让我唤阿爷来。闭门低语,有意不让我听见。但我不用听,其阴沉,其冰冷,早就透出门缝来。后急索轻
便财物,精简行囊。噔噔噔蹄声又起,爹妈真如两位天涯马客,卷一阵寒风嗖然掠过,策马远遁,漠漠冬色中愈来
愈远,蹄声渐渐消融于夜色。阿爷于是搂我入怀,说,别怕,一辈子跟着阿爷。我问阿爷,有坏人在追?阿爷说,
不算事,我教你打遍天下,无人敌手。
过几日,果然有敌人追来,门外叫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踢门强入,寒气酒气在屋里窜行。
阿爷将我塞衣柜,叫我好生躲起。气都不敢喘大,扒柜门缝往外望。见阿爷周身成圆,双手架起,稳固入角,起手
已见功力。来人自恃人多,个个又年轻,膘肥体壮,虽已感觉面前不是什么好逮的老兔子,却也不怕。领头那位,
提一截钢筋,借着一声威吼劈过来。阿爷一剪一扑,避过一扎,竟然还给来人扑倒,脑袋砸门框上,破一窟窿。且
看那诸来人,见阿爷神威凛凛,拳骨巉巉,身上汗毛吓得根根竖立。但已到了搏命之际,无路可退缩,众人携棒提
刀,旋即一拥而上。
推搡间,阿爷顶膝回胯,闪身炮锤,一人捂腹哀号后退……再往后呢?我看得乏了,就不想看了。总之阿爷以一老
身退数敌,虽后在第五人民医院躺五个月,但之后再也没人来扰我和阿爷的清静,却是事实。再者,我总觉得,那
医院编号也有些古怪。若是第一人民医院,怕一月能好。
愈后,阿爷找了个科学技术委员会,做人家白天的门卫。科委领导是阿爷同队战友,知晓阿爷手脚功夫,很是放心
。遇到强占门前车位之类的,阿爷都能化解。如是,阿爷每月退休金便按例归还欠款,额外门卫工资,度了我们爷
孙俩的生活。那时候,同班同学大多爱那日本忍术。什么多重影分身术、豪火球之术,要不就是拿来魅人的幻术。
一天天,在那电视上演来炫俗。唯我一心想练中国拳脚,毕竟亲眼见过,再不能装不知道。我告诉他们,那忍术都
是骗人的,没有什么查克拉,人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手脚。没人理睬,笑我土气,我落得独享课后空荡荡的操场。
拳掌之间,满是云南高原清冽的风声。阿爷下班后来学校接我,骑三轮,站远远。有多嘴的,讲我是留守儿童,天
天爷爷来接。我跟他悄悄讲,阿爷是武林头一号掌门,国家专门派来保护我们的。他直瞪瞪地望,阿爷宽松的衣裤
被风鼓得满满,有人嫌阿爷三轮拦路,伸手欲推,阿爷身形变换,双脚却纹丝不动,倒真真像个绝代宗师。他们从
此服气,私下唤我大师姐。
坐三轮上,拽着太阳长长的影子,看广场上雅典奥运会的蓝色橄榄旗子悠悠荡荡。
我问阿爷,我算留守儿童吗?
阿爷说,我们俩最亲,跟最亲的人在一起,不叫留守。
我点点头。不知道我的爹妈到底干吗去了,只是阿爷时常说,一定要跟得国家走。下海下海,不是哪个都下得,来
个小浪头就给你拍倒掉,任你是蛇是龙,也翻不起来。有点小小后悔,认得爹妈是被浪拍在大海里了吗?当时应该
好好说几句,那种很潇洒的告别的话,诸如“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一类。
一次生日,阿爷跟我讲,今晚早点回家,阿爷我给你做顿大餐。问是什么,也不说,神秘兮兮。
进门,阿爷独自厨房里忙活,好一套拳法。煤气灶呼呼,抽油烟机飕飕,炒锅菜铲叮当铿锵,菜刀飒飒落下,手起
刀落快不见血。味儿也全,尖椒香油野山椒,满门忠义将士,齐齐听命,奔赴烧得滚烫的铁锅战场。
五六个菜,团团摆一桌,绿的绿,白的白,白的白,绿的绿。
我的阿爷,你这一桌全是白菜啊!
炒白菜,辣椒炒的、不放辣椒炒的,煮白菜,放香油煮的、不放香油煮的……
阿爷说,白菜如何?吃的是你阿爷我六十多年的手脚功夫,你且尝尝。
白菜进嘴,各有各滋味。多点辣,直拳猛击,刺激开胃。清水煮,辗转拨手,轻松干净。再撒点山花椒,不好形容
,杂糅各家,出招复杂难辨。
我说,阿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前世莫不是花木兰?身手了得,相伴多年,竟不知你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厨
啊。阿爷被夸,正要得意,转念瞪我一眼,花木兰是女英雄嘛,不过你好好练功,将来我们家也出一个花木兰。
以后,偶尔还会想起这一段。但那沉重凝滞的河,阿爷蹬空一跃,也带我窸窣迅疾地过了,再想回顾,只是一式蜻
蜓点水,轻轻一瞥。
但这个,大概是个故事,添了点笔墨水彩:阿爷从小练功,跟着阿爷的阿爷,学秘踪拳。阿爷的阿爷讲,此拳由宋
代卢俊义创型,后传大英雄燕青,与霍元甲家的“迷踪艺”同源不同流。拳法诡谲,形意难测,本不传外家。奈何
时局跌宕,山河动摇,几不由人。出关谋生,开设拳坊,从河北一路北上,直至阿爷的老家吉林。阿爷单刀双刀、
绳镖节鞭,都学都练,仍觉不够,便讨要更多招式。阿爷的阿爷说,显出你的本事来,打赢我,再说其他。阿爷欲
试,但转念,自己所学,每招每式,皆由他来,如何能敌过?遂罢。
一日无聊发呆,见小鸟啄虫,又被鹰鸮盯上,一攻一守之间,灵巧异常,力道不凡。阿爷想,万般武术,皆化由自
然。其实也不单是武术,浮游水间,效仿蛙形鱼尾;躬身看扇贝,高压之下不动不破,遂创波纹之字结构,纸板亦
可盛物。便每日观门前小鸟起居,雨雪不辍,冬夏无论。终自创一套小鸟拳,因其敏捷变化与四两拨千斤的力量运
用,风头一时无两。
已到足可相较之际。江湖不成文规矩,徒弟的新法打败了师父的旧法,已证旧法之老迂,师父那套,便不可再传。
因为这个,师徒较量,很夺人眼球。比试当日,众人团团围观,去得晚的,一条眼光也挤不进缝。阿爷的阿爷身法
展开,取准精当,不多一分力,不泄一丝气。拳风所至,斩茎落叶。阿爷左右闪避,脚步错落,敏捷非常。烈日换
冷月,阳光变星光,众人细心观看,不难见随时推移,阿爷的阿爷气力渐怠。此时,阿爷骤然止步,生接一拳,整
个上身霎时被拳风灌满,衣衫尽裂。
众人皆惊奇,阿爷却说,终不及师父。
因此一败,秘踪拳继续在浩荡北方播撒,愈发强盛。闻说后来还有民兵,弹尽粮绝之际,凭此拳法,取敌人性命若
干。
故事也许真假参半,但那路子,取法自然,化为己用,应当没错。别的不论,阿爷那渡河的手脚功夫,不也是跟猫
学的吗?
近些日子,也有只猫,来了职工楼。
当年楼算是新的,一院三排,起六层高,各家有厕所,不用大清早排队五谷轮回。都是地质队的,左右不过编号不
同,热的时节,家家门户大开,通风乘凉,彼此坦然。一点不足,墙板不厚,隔音不佳。常有爱侣翻云覆雨,宽衣
解带,咿呀声响,都被左邻右舍听了去。第二天见到便笑,老表个还走得动路?
但也跟着阿爷,一年年老。楼上楼下都搬走,对面老朋友,只身回老家,房子让给儿子孙女。不晓得,是天变凉快
了,还是人人都耐得住热了。再热的夏天,也没人敞开门,渐渐,阿爷也改掉了这个习惯。尤其受不了的,是汽车
的声音。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车,从早响到晚。夜里也有,唰唰地拥来,留下几个臭屁,又唰唰地远离。也知足
,阿爷说年轻时,人跟着队走,月月搬家。经常住板板房,几片铁一搭,就算个家。现在渴了,回屋就打开冰箱,
拿出冰冰凉苹果醋,快活得跟什么似的。再者,人的气息减弱,鸟兽才敢慢慢涉足,包括以为没知觉的植物,都是
如此。老朋友少了,每日虫鸣草绿却多了。幸好,我和阿爷还住得这里,得以日日体察,精进自身。
黑云遮月的夜晚,不开灯,看野狸奴演一出八百里奔袭。
毛色不纯,黑底泛着灰,却正正给自己套了一身夜行衣。电视里的人也常穿,采花大盗、轻功妙手,夜里静悄悄施
展手段,都着净黑色。料想都是编剧倚仗想象编的,未曾真正夜里踏瓦飞檐。那夜色,并非纯粹的黑,纯粹的黑恰
恰亮眼,是战场上的黑色甲胄,翻滚厮杀,威风凛冽,明晃晃地露着杀气。夜色是混杂,是含糊,是野猫这身灰扑
扑的黑毛皮。
有数颗暗星,给万物罩一层毛边黑纱,勉强可视。正是良机,只需待时而动。我窗边静守,夜晚的黑浸入毛孔,打
了个冷战。忽闻窸窣微小声响,目不转睛,双眼盯得要冒火。久久不现身,直等到手脚冰凉,头昏脑涨,一闭眼,
嘣,小小闷闷一声,野猫蹬地一跃,立上围墙。
阿爷说,这叫审察地形,跟当年他在地质队工作一样。地形有通、有挂、有支、有隘、有险、有远,将欲战,不可
不察。
左右踱步,观察完毕后,野猫伏身贴地,匿于暗处。沉心静气,少安毋躁,肚皮一收一放,我跟着看,呼吸也徐徐
。灰鼠在排水管口略探头,野猫胡须一颤,仍静卧,如同熟睡。灰鼠亦警觉非常,探路数步,始终不离管口太远。
似有所察,转身飞速逃回管中,不见踪迹。我叹气,今夜要扑空。阿爷却说,莫着急。同野猫共静默,如老僧入定
,耐着心,把性子磨成圆润的念珠。良久,见无风吹,也无草动,灰鼠壮胆,蹑足离开安乐窝。缩颈,蹬地,亮爪
,犬齿咬破脊椎,不若寻常家猫,捉鼠后还戏弄玩耍,野猫一击中的,直奔命门,毫不沾泥带水。
好身法!我不禁惊叹。阿爷却轻摇头,说,皆是杀招,太过狠厉,不到搏命时刻,不可不留余地。
不管许多,偷学猫师父。
按惯例,每日练功,先是基本,腿功、腰功、臂功、桩功,一个不能落。练武术的人都知,拳不离手,说的即是这
每日的坚持。手上也有功夫,柳叶掌拇指紧扣虎口,长拳掌手指向后舒张,五指张开是虎爪,五指蜷曲是八角拳。
最喜欢鹤嘴手,五指撮拢,屈腕,成为一钩,想象自己是那白鹤,在一点湖心,引颈展翅,梳理自己蓬松的羽毛。
风过芦苇,水面亦起波澜,低头一啄,轻轻一尾小鱼便入腹中,闲适通脱。
练不好的,是那腿功,尤其虚步,前脚虚着地,后脚向外展,力全在后腿,屈膝半蹲,常常不稳。做不好,又被罚
,二字马步半小时,两腿酸溜溜。练多久,阿爷守多久,直到验收合格,方算结束。然而最近,浅浅守一会儿,阿
爷便转身进屋。吃药,两毛钱一片止痛片,腰椎不停揉。我问阿爷怎么了,阿爷只是说,人老了,身上的零件都生
锈了,所以更要趁年轻好好练身体,长本事。总之最后,话头还是转转悠悠,落到我身上来。
阿爷躺下后,我就等猫师父。阿爷当年观鸟悟出了小鸟拳,说不定我也能观猫,创一套独门家法。窗边静候,有时
等得到,有时等不到。猫师父不来,我便自己打几套,看嘒彼小星,三五在东。猫师父来了,我便细看,一招一式
,摹效其形。看得入迷,忘记自己不过是笨重人类,学猫师父,双腿蹬地,欲跃上窗台,表演一出双飞燕。先是咚
,然后扑通,脑袋撞玻璃上,震得噌噌作响,随即狼狈摔地,实际演了一出屁股功。
惊醒阿爷,唤我替他倒水。先前止痛片药效已过,又痛起来。翻倍加量吃,疼得嘶嘶吸气。我心疼阿爷,挨到身边
,替他揉捏。阿爷小腿上一黑斑,半个手掌大,我问阿爷,老年斑怎长到腿上了?阿爷笑我没见识,是枪伤,当年
参加民兵,打土匪,人没见到,一颗子弹打进腿。我问阿爷害怕不,阿爷说,打的时候不怕,在树林里休息的时候
最怕。风一过,树叶子哗哗响,听着像有百来人包围过来,吓得冷汗涔涔。我说,以后我也去当兵,女兵,多飒爽
,像许成淑,我也当个女神枪手,一枪一个,跟鹤嘴手钩人似的。阿爷先是笑,好,好。后面又摇头,不好,不好
。做个小兵就行,跟在人后面,人上你再上。我讲阿爷,还是老民兵呢,觉悟不高。来回几番,阿爷屈服,小声讲
,真的需要,那就冲前头。无论如何,记住别出事。
我自然无事,猫师父先惹是非。
前后几栋职工楼都知,院里来了只野猫。先前也有,地上打滚撒娇,露出脏肚皮,求两口残羹剩饭。夜晚,哀叫凄
凄,如婴儿号哭,整夜扰人清梦。待不久,过阵子便不见,不知是没熬过饥病,还是又去别处奔走。这只不同,悄
无声息,偶尔能见其身姿,柔爪飞檐。自从来后,老楼再不闹鼠。在以前,时有老鼠顺水管爬,咬破纱窗,登堂入
室,如若无人。清晨醒来,入眼一根极细长尾巴,吓破胆。
人人都夸,真是好猫。现在的家猫都被养娇,一点没这能耐。我听着顺耳,心中窃喜,猫师父真正的本事,你们何
曾见到?然而事情都这样,走着走着,就会分岔,就会背道而驰。先是丢东西,地质队六十周年纪念币,镀一层银
,亮得发假,倒是无事。老双狮表,日本产,当年两月工资,现在不值钱,但陪伴了几十年,还是可惜。没外人来
,说是猫偷的。大概亮闪闪,看着新奇,拿去玩了。渐渐开始丢钱,丢小首饰,零钱、耳环一类,买菜回来丢桌上
,隔天不见踪影。再后来,就是存折、阿奶的阿奶传的翡翠手镯、床板下藏了几十年的棺材钱。
再忍不了。好几个人说,这猫怕是已成了精怪,不然,怎会如此神出鬼没,手段奇异,专拣值钱东西偷?有人提议
,管它什么,设个陷阱,晚上捉住了打死。烽火一点,纷纷响应,猫师父旦夕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猫妖。几乎夜
夜观察,我知道不是猫师父。但一张嘴说不过十张嘴,好多时候,多就是对,少就是错。我只好夜里守更勤,在猫
师父被人捉住前将其拦住。
夜里熬着,摩挲素月,月亮都磨起了毛边。等得乏了,微阖眼,一阵风过,呜呜作响。忽闻猫叫,抬眼,月遮云斜
,猫师父挺身立于墙上,一反常态,不藏匿,也不噤声,风中兀自啸鸣,似在高叹,好冷的风也!轻盈落下,信步
前行。我忙出门,远远跟上。猫师父移步换道,往一楼道里钻去。过五个拐角,见一扇门微启,里有窸窣鬼祟之声

轻推门,闭眼,适应黑暗后睁开,阿爷老朋友家儿子,正撞进眼里来。胳肢窝夹一白布包,鼓鼓囊囊,透出形状来
。不用看也知道,阿爷也有一个,自己缝的,留备自己身后,方便取用,做个善终。
看到我,一把推开,逃命般往楼下蹿。倒是有点天分,如此紧迫,脚步还算轻缓,未曾扰醒旁人。
两下追上,我说,整一半天,都是你们这些人偷的。
怕到极点,变成恼怒,对面人眼里满是威吓,别个都拿得,我咋个拿不得?自家爹妈,反正都是我的。
我讲,跟得我,去还给你爹。
啐一口,小X娃娃,你也管得着我?
赶紧还回去,我又说一遍。四下打量,不见猫师父踪影。
不对,你没得爹,没得爹就要学好,不要学人家手脚不干净,今晚不是我抓着你,又要被你得手了。
眼见他一张厚脸皮,倒打一耙,越说越有得意神色。不想再听,朝他面门狠狠一拳。他吃痛退两步,差点滚下楼梯
。火气冒起来,抬起脸,对着我一通猛捶。
出招其实很业余,可惜楼道细窄,闪避不开,噗噗砰砰,好几拳正打在我肚子上,震得五脏发麻。咬紧牙关,记得
阿爷说,功夫最重要的就是挨,扛过去了才有机会。
拳拳吃痛,等他力散完了,正喘气,抓住时机,我一记掌刀直切喉咙。临到关头,想起阿爷教诲,不到搏命时刻,
不可不留余地。想收点力,已来不及,看他双目暴张,如同一下子被血藤爬满。我真怕他眼球给血丝涨炸了,还好
没有,只是一下子偃了声息,直直向后倒去。
晕倒后,医院里醒来,喊人去叫阿爷。我心下歉疚,我不是猫师父,只有两条腿站立地上,行走其间的分寸力道,
我距离阿爷,还差得远。听说后来赔了不少医药费,具体数额,我不知道。也没有听阿爷的老朋友提起他儿子偷他
钱的事。只是就此,再没有人说猫妖偷盗一类的事。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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