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出门远行——余华

Contributor:🦩🦩小鹤音形养老中 Type:简体中文 Date time:2023-08-06 15:25:55 Favorite:44 Scor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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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
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
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
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
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
而且还看到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
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
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
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
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汽车和司机一样,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
我就在汽车后面拚命地追了一阵,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
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太厉害会影响呼吸,
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
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的手里放一块大石子。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
可旅店还在它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
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
现在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
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
次次都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
汽车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
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起的嘴唇。
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
那么我一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的方面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方向。
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眼前。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
老乡,你好。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拨弄着什么。 老乡,抽烟。这时他才使了使劲,
将头从里面拔出来,并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住我递过去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
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
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就绕着汽车转悠起来,转悠是为了侦察箩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
便去使用鼻子闻,闻到了苹果味。苹果也不错,我这样想。不一会他修好了车,
就盖上车盖跳了下来。我赶紧走上去说:老乡,我想搭车。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
粗暴地说:滚开。我气得无话可说,他却慢慢悠悠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机响了起来。
我知道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我知道现在应该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侧,
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准备与他在驾驶室里大打一场。我进去时首先是冲着他吼了一声:
你嘴里还叼着我的烟。这时汽车已经活动了。然而他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
这让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哪?我说:随便上哪。他又亲切地问:想吃苹果吗?
他仍然看着我。 那还用问。到后面去拿吧。他把汽车开得那么快,我敢爬出驾驶室爬到后面去吗?
于是我就说:算了吧。他说:去拿吧。他的眼睛还在看着我。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公路。
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公路了。汽车朝我来时的方向驰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
和司机聊着天。现在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在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的,
苹果也是他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他说开过去看吧。
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真亲切。我觉得自己与他更亲近了。车窗外的一切应该是我熟悉的,
那些山那些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的人来了,于是我又叫唤起另一批绰号来了。
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这汽车这司机这座椅让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车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
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
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
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
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翘起,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股。
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
他的脏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修好了?我问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仍在汽车里坐着,不知该怎么办。
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要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地在升腾。
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逐渐膨胀,不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我的脑袋没有了,
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旅店。司机这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
做得很认真。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炼身体了。
看着他在外面活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但我没做广播操也没小跑。
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人骑着自行车下来,
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扁担绑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
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有人下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
那五个人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吗?他们没有回答,
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我说:是苹果。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
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着就翻下来十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
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
你们要干什么?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抢苹果啦!
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下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来用手一摸,
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
可当我看清打我的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
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我在喊什么,
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你的苹果被抢走了。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
这时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面都有两只大筐,骑车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
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纷纷而下,
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
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
跳下一帮大汉开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
那时的苹果已经满地滚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着捡苹果。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
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
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几个孩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
我正要扑过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
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去寻找那司机,
这家伙此时正站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一切。
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
我看到地上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动手,
我看着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
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被扔出去的箩筐。
我看着地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去。现在四周空荡荡了,
只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个人在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
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拖拉机上去了,
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
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声音都没有了。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天也开始黑下来。
我仍在地上坐着,我这时又饥又冷,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爬起来。
我爬起来时很艰难,因为每动一下全身就剧烈地疼痛,但我还是爬了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车旁边。
那汽车的模样真是惨极了,它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天色完全黑了,
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
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冰凉。那时候开始起风了,风很大,
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使我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驾驶室里躺了下来。
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
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
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了那么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非常美丽。
我记得自己在外面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亲正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
我扑在窗口问:爸爸,你要出门?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让我出门?是的,
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
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
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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