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境心魔锁幽槛 阴宅鬼囚筑奇勋
故事还得从正木爱造和木下芙蓉宿命般的重逢开始说起。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对男主人公
正木爱造与众不同的性格作一番说明。
正木爱造是个独生子，他从已经去世的父母那里继承了为数不小的一笔财产。他现年二十七岁
，在私立大学读了一半就退学了，如今独身一人没有职业。他是所有出身贫寒和有家庭拖累的
人羡慕的对象。因为在别人的眼里，他的生活是那么的安逸、自由。不幸的是，正木爱造无法
享受这样的生活，因为他是世上少有的孤僻症患者。
他的这种病根到底源于何处，他自己也不知晓。只是这种征兆可以追溯到他的幼年时代。他只要
一见人，就毫无理由地泪往上涌。为了掩盖他的怯场，他不得不抬头望天，悄悄用手拭去眼泪，
样子真是难看极了。他越掩盖就越担心被对方窥破，因而眼泪反倒是出得更凶，最终往往是“哇！”
地哭出声来，像个疯子似的，常常使对方不知所措。
他在亲生父亲面前、在家里佣人面前、有时甚至在母亲面前都感到了那种无法想像的羞愧。因此
他总在回避着人。虽然他非常想亲近人，但是因为自己这种没脸见人的怪癖，使他总是躲着人远远的。
他只有躲在黑暗房间的角落里，用积木玩具在身边筑起一道小小的城墙，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地说着自创
的儿歌，这时才感到了有一份轻松。
随着年龄渐长，他不得不进人他无法理解的社会圃子，他要上小学了。当时他是多么的恐惧、多么的
困惑和无助啊。他确实不同于别的学生。因为他的这种孤僻症，所以他不愿意让母亲送他上学。可是
到了学校之后，他又得跟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作一番残酷的交战。他一被老师和同班同学批评了，他只知道
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班主任老师和其它班的老师说话，只要提到正木爱造这个名字，他也会眼泪汪注的。
进了中学、大学之后，他的这种毛病稍微好了一些。可是上小学的时候，他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生病，
为了病后的休养，他必须请假在家休息。读中学时，一年当中有一半的时间装病不上学，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也不许家人进来。他躲在书房里读着小说啦，做着各种漫无边际的幻想啦，就这样打发着无聊的每一天。
上大学时，他除了升级考试之外，几乎都不曾去过教室。可他也不像别的学生那样一味地贪玩，而是整天
把自己埋在自家书房里的各种异端的书籍之中。可是，说是读书，莫如说在用鼻子嗅着被虫蛀的青封皮啦、
十八世纪的西洋纸和皮质的封皮啦。在充满着那些封皮气味的书房中，他整日沉迷于各种离奇的幻想之中，
过着没日没夜的生活。
就是这样的一个他，除了后面要讲的那一个朋友之外，再没有一个像样的朋友，更不要说是恋人了。比其
他人的心地要好上一倍的他竟连一个朋友和恋人都没有，这怎么说才好呢？
而他并不是不渴望友情和爱情的。每当书中出现浓浓的友情和甜蜜的爱情时，他自己羡慕得不得了，要是
自己也处在那份感情中，该有多么快乐啊。可是，即使他自己有那份感情，要把那份友情和爱情传递给对方
、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困难啊，简直就好像有一面不可逾越的障碍物横亘在面前。
对于正木爱造来说，除了他以外的所有的人类，都无一例外的心术不正。即使是他渴望与他们交往，但只要
一接近他们，他们一定都会对他不理不睬的。中学时，在火车或是电车中，当他看到一对恋人在一起谈天的
样子，他常常会感到惊诧不已。那对恋人中的其中一人在殷勤地喋喋不休，可是另一人却扭过头去看窗外的
景色，偶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表示在听着对方说话，可是并没有看说话人一眼。于是，
一个人沉默了下来。这次轮到那个显得冷淡的听者突然态度一转，热情地谈了起来。而先前那个说话的，
这次反倒又显得冷淡起来。等到正木爱造明白过来那是人们谈天时常有的态度时，却用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虽然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例子，可是由此类推，世人在社交上的态度，足以使性格内向的他保持沉默。
同时，他对世人社交谈话中的洒脱（对于他来说，其中的大部分都属于不愉快的无聊）这种方式的存在，
也感到不可思议。洒脱和心地不好属于同一类别。他在说什么事的时候，只要别人的眼睛稍微离开了他的视线
，在考虑什么事的时候，他就马上不想再往下说了。他就是这么个内向的人。换句话说，他就是这么个贪婪
爱情的人。而且，正是由于这种过分的奢望，所以他的这种爱欲，就迫使他不能有正常的社会交往活动。
不过，也并非全是上述原因，还有一个理由。举一个非常浅显的例子，他在孩提时代，不需要女佣人的帮助，
自己上了台阶。当时，健在的奶奶就曾不停地夸他：“哎呀，真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哟！”可是他被
这样夸奖时，他就浑身发热，感到非常害羞，心理上是非常讨厌的。甚至对表扬他的人都感到了极度的憎恶。
更进一步说，一方面，他对于去爱和被人爱，甚至对“爱”这个宇眼儿，都有着无限的向往；而另一方面，
他又极其的乖僻，对此感到了难以形容的厌恶。也许可以这样形容他，他是被赋予了所谓的憎恶自己、僧恶
亲人、憎恶世人等一系列的特殊情感。他和他之外的一切世人，简直就让人觉得是两种不同的生物体。这个
世界上的人类都有一种坏心肠，可是表面上都一副厚颜无耻的伪善，让他无法理解。在这个世上，他简直就是
一个外星人。他就好像是被扔到另一个世界上的一只孤独的阴兽。
这样的一个他，为什么能有一段疯狂至死的爱呢？说是不可思议也确实使人无法理解，可是换句话说，
正是那样的―个他，才能得到疯狂的、脱离人世的恋情。在他的恋爱中，爱与恨已经不是互相对立的两个
方面了。不过，那要在后面才能叙述。
父母相继去世后，他继承了相当的遗产。他已经能从那称得上是社会的生活中完全逃脱了，再也不用考虑
家族的尊严和面子了。简单说来，他没有半点留恋就从私立大学退了学，卖掉了土地和房屋，搬到了他曾
一直看好的郊外一处孤零零的玻房子里。这样一来，他与学校这个社会，又与左邻右舍这个社会完全地脱
离了关系。虽说人类无论到哪里都不能摆脱这个社会而生存，但是正木爱造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知道他的名
宇和他的为人。因为过去是熟人的社会，而搬到左邻右舍都不熟悉的荒郊野外，对他来说，是获得了一种
“逃离人世”的安逸感。
那个郊外的家位于向岛吾妻桥上流的K镇。这一带有很多贫民窟。尽管过了一条河就是浅草公园那个热闹的
地方。可是没有想到这里会是草原遍布、看鱼塘小屋孤单单散落的一块寂静和喧嚣混合的奇特的地方。在
这里的一角，有一个类似鬼屋、占地较广的宅院。正木爱造就是租借了那个地方。他很早以前就相中了此处。
周围是破败的泥土院墙，宽阔的院子杂草丛生。其间有座墙壁坍塌的大仓库，仓库的旁边是很难住人的正房
。正房已经颓败不堪，惟一就是大一些而巳。可是对于他来说，正房也就罢了，真正吸引他想住在这里的就
是那座破旧仓库的魅力。厚厚的墙壁既可以遮挡眩目的阳光，又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声响。住在充满着樟脑味
道的仓库里，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就如遮挡贵妇人脸孔的厚厚的面纱一样，厚厚的墙壁使他自己的身体完
全隔绝与外界世人的视线。
他在仓库的二楼铺放了榻榻米，把他收藏的异端的书籍、从横滨旧工具店里弄到手的等身高的木佛像和几
个蓝色的能乐面具搬了进来。他在这里面构造了一个令人无法想像的牢笼。所有的外面的光源就是南北两
面开的窗子。窗子上还各安装着两根细小的铁窗栏。为了使房间再阴暗些，他把朝南的那个窗户全都封死了
。这样，整个房间里一年四季都不会有阳光直射进他的客厅、他的书房、他的寝室。
楼下铺着地板，放着他所有的物品。什么祖先传下来的大箱子啦、上面有家徽图案锁的衣橱啦、被虫蛀的
柜子啦、装着没用书籍的书箱啦，还有许多不值钱的工具啦等等，都乱七八糟地到处堆放着。
在正房，把客厅的十块榻榻米和厨房隔壁房间的四块半榻榻米换掉。前者为偶尔来的客人备用，后者则作为
为他做饭的老妈子的房间。这样一来，就连雇佣的老妈子也远离仓库的大门。他甚至在厚重的仓库门外都装
了门锁。他人在二楼时就从里面锁上门，外出的时候就在外面锁上门。他的房子成了诡异的常年四门紧闭的房屋。
雇佣的老婆子得到主人的照顾，生活得非常安逸理想。她是个六十五岁的老人，除了耳朵背之外，身上一点
儿病都没有，是个非常勤快、利落的老人。最难得的是她不像别的老太婆，她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从不会
猜疑询问主人的来历、在仓库里干什么。她一分分地攒着她得到的工资。在做饭闲暇，就侍弄侍弄花草，
念念菩萨，这样就已经相当满足了。
不用说，正木爱造在那间仓库的二楼、在那间不分白天黑夜的昏昏暗暗的房间里，消磨了他大部分的时间
。曾经有过翻翻发黄的旧书打发一天的时候，也曾有从早到晚仰卧在房间中央，眺望着佛像和挂墙上的
能面具，沉迷于各种奇怪的幻想之中的时候。就这样，无聊的一天又打发过去了，头顶上的小窗户外的
天空中，闪烁着童话故事中出现的星星。
天一黑，他就点上桌上的蜡烛，或者读书到深夜，或者写一些奇特的感想文章。很多时候，到了夜里，
他就锁上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极端讨厌人类的他，反倒是特别喜欢逛那些
热闹的场所，这真是非常奇妙的。他在许多夜晚都到一河之隔的浅草公园去。也许正是因为讨厌人类，
所以他更爱去那相互不讲话、不看别人的冷漠的人群中。对他来说，从局外人的角度，来观赏如绘画和
人偶般的入群、以及混杂其内，比躲在仓库里更能避开人眼。人在漠不关心的人群中更能够完全忘记他
本身的存在。人群对正木爱造来说是非常合适的隐身衣。而且，正木爱造喜欢在剧场散场吋分，混杂在
涌出剧场门口的人群中，用来驱赶他夜晚的寂寞。
在本文开始的时候，已经讲述了正木爱造和木下芙蓉宿命般的重逢，就是他搬到这个仓库之后
的第二年的事。在他27岁的那年春天，仿佛一块石头投在他那奇特的、死水般的生活中，扰乱
了他的那种平静生活，成为他一生中的重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