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2

Contributor:wendu Type:简体中文 Date time:2020-03-04 16:20:44 Favorite:17 Scor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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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沙常常教唆我,要我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脸上抹点鞋油或煤烟,或是在她枕头上插一些针,或者用别的方法跟
她"开玩笑",可是我害怕她。她睡得不死, 常常醒过来。她一醒就点上灯,坐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墙角。有
时候,她绕过炉炕走到我身边,把我摇醒,哑着嗓子说:
"列克谢伊卡,我有点害怕,睡不着,你跟我聊聊吧!"我迷迷糊糊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默默坐着,摇晃着身体。
我感觉从她那热呼呼的身上发出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息。我想,这女人快死了,说不定马上会倒在地板上死掉。我
心里害怕,就提高了嗓门说话,她拦住我说:
"小声点!要是坏蛋们醒了,他们会把你当作我的情人呢……"
她坐在我身边,总保持着一个姿势:弓着背,两手放在膝头中间,用瘦稜稜的腿骨夹住。她胸脯平坦,就是穿着很
厚的麻布衫,也可以看出一条条的肋骨,象干 透了的水桶上的箍子。她沉默了好久,又突然低声地说起来:
"我还是死了算啦,活着也只是受罪……"
或者,好象在问谁:
"这可活到头了,唔,是吗?"
"睡吧!"不等我说完,她就打断我的话,直起腰,灰色的身影,悄悄地在厨房的黑暗中消失了。
"妖婆!"萨沙在背后这样叫她。
我便挑逗他:
"你当着面这么叫她一声!"
"你当我怕她吗?"
但他立刻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我不当面叫,说不定她真是一个妖婆……"
厨娘瞧不起任何人,看见谁都生气,对我也一点不客气,每天早晨一到六点钟,就拉我的大腿,叫喊道:
"别贪睡!快去搬柴!烧茶炊,削土豆!……"
萨沙醒了,恨恨地说:
"你嚷什么,吵得人不得好睡,我告诉老板去……"她那干枯的皮包骨头的身子,急急忙忙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
一双睡眠不足的红肿眼睛朝萨沙瞪着:
"哼,老天爷瞎了眼,错生了你!我要是你的后娘,我就扯光你的头发。"
"这该死的家伙,"萨沙骂了一句,并且在去铺子的路上向我小声说:"一定得想法子把她撵走。对啦,在所有的
菜里都偷偷放上一大把盐——如果样样菜都咸 得要命,她就得滚蛋。要不,就倒上点煤油,你干吗发愣啊?"
"你怎么不干?"
他生气地哼了一声:
"胆小鬼!"
厨娘的死我们都看见了。她弯下腰去端茶炊,突然倒在地上,好象被谁当胸推了一把,就那样默默地侧身栽倒,两
条胳臂向前伸着,口里流血。
我们两个当时就明白她死了。可是吓得直发愣,久久地瞧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萨沙从厨房里奔出去。
我却不知道怎样才好,把身子靠在窗边有光亮 的地方。老板走进来,担忧地蹲下,用指头触触她的脸,说:"真
的,死了……怎么回事呀?"
于是,他走到屋角上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小圣像面前,画了十字,祷告之后,在前室里命令我:
"卡希林,快去报告警察局!"
来了一个警察,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拿了一点小费,就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带着一个马车夫,他们一个扛头
,一个扛脚把厨娘扛到街上去了。老板娘从前 室里探进头来吩咐我:
"把地板擦干净!"
可是老板却说:
"幸好她死在晚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死在晚上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萨沙从来没有那么温和地说:
"别熄灯!"
"你害怕?"
他拿被子蒙住脑袋,躺了好久不作声。夜很静,仿佛正在倾听着什么,等候着什么。我仿佛觉得:钟声马上会响起
来,全城的人会乱跑、乱叫,乱作一团似的。
萨沙从被窝里探出鼻子轻声地说:
"到炉炕上一块儿睡好吗?"
"炉炕上太热呀!"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真没想到这妖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起死人来,说死人怎样从坟墓中出来,在城里溜达到半夜,寻找自己的故居和亲人所在的地方。
"死人只记得城市,"他小声地说。"可是他记不清街道和房子……"
四周愈加静寂,也似乎愈加黑暗了。萨沙扬起脑袋问:
"要瞧瞧我的箱子吗?"
我很早就想瞧他箱子里收藏的是什么东西。平常他用锁锁上,每次开箱子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要是我想望一下
,他就粗暴地问:
"你要干什么?啊?
我表示同意之后,他坐起来,并不下床,用命令口气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放在他脚跟前。钥匙跟护身的十字架一
起拴在一条带子上,挂在他脖子上。他先朝厨 房暗角那边望一眼,神气活现地皱着眉头,把锁打开,吹了吹箱子
盖,似乎它很热似的,然后打开来,从里面拿出几套衬衣和衬裤。半只箱子装满了药盒子、各种颜 色的包茶叶的
商标纸、装皮鞋油的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等等。
"这是什么呀?"
"你马上会瞧见的……"
他两腿夹住箱子,弯腰伏在上面,轻轻地念道:
"愿上帝……"
我以为里边一定有玩具。我不曾有过玩具,因此表面上虽然装作不希罕的样子,可是瞧见人家有,还是不能不羡慕
。象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我很高兴,虽 然他害臊藏起来,但我很理解这种害臊的心理。
打开第一个盒儿,他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框,架在鼻梁上,严厉地瞧着我说:
"没有镜片也没有关系,本来就是这种眼镜。"
"让我也戴一戴!"
"你戴不合适,这是黑眼睛使的,你的眼睛是浅色的,"他解释着,装出老板的模样咳嗽一声,马上就害怕地向厨
房扫了一眼。
空鞋油盒里装满各色各样的扣子,他得意地向我说明:"这些都是从街上捡来的,自己捡的。已经攒了三十七颗了
……"
在第三个盒子里,也是从街上捡来的铜大头针、皮鞋后跟上磨损了的铁掌、皮鞋和便鞋上破的和完整的扣子、铜的
门把手、手杖上的破骨雕柄、一把姑娘使的梳 子、一本叫《圆梦与占卜》的书,以及很多别的同样价值的东西。
我捡破烂的时候,象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一个月就可以不费力地收集到十倍以上。萨沙的东西使我感到失望、气
恼,并且怜悯起他来。可是他却一件一件地仔 细欣赏着,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又郑重地撅起厚嘴唇,他那凸出的
眼睛流露出深情和发愁的神气。他戴的那副眼镜,使这张孩子气的脸成了非常滑稽的样子。
"你收着这些干什么?"
他从眼镜框里向我瞅了一眼,用清脆的童音问道:
"你想要我送你点什么吗?"
"不,我不要……"
显然,由于我的拒绝和不重视他的宝物他有些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地跟我商量:
"拿条手巾来,我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擦一擦,全蒙上灰尘啦……"
他把东西抹干净,搁好以后,钻进被窝里,脸对着墙。外边下雨了,雨点从屋顶上淌下来,风不时地打着窗子。
萨沙没回过身子向我说:
"等园子里干一干,我带你去瞧一件东西——准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作声,准备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跳起来,两手抓着墙,非常恳切地说:
"我害怕……主啊,我害怕!愿主怜悯!这是怎么回事呀?"
当时,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瞧见厨娘正倚在对着院子的窗口,低着头,额角贴在玻璃上,背朝着我站在那儿
,活象她生前瞧鸡打架的模样。
萨沙放声大哭,手抓挠着墙,两腿乱蹬。我象踩着火堆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吃力地穿过厨房,在他的身边躺下
。我们哭着,哭着,哭累了才睡着。
几天以后,是一个什么节日。上午做了半天买卖,回到家里吃过午饭,饭后,老板家里人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
地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猜到,我马上会瞧见那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到了园子里。在两座房子中间一片很窄的空地上,有十五六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上长满厚厚的青苔,黑色的
赤裸的枝条呆呆地伸展着。这些枝条上连一个 老鸦窝也没有,树干简直象墓碑一样。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既没
有灌木,也没有草丛。人行小道被人踩得很坚硬,而且黑得象生铁。露出隔年腐叶下的地面,也跟 漂在积水中的
浮萍一样,长满了霉污。
萨沙拐了个弯儿,向邻街的木栅栏走过去,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眨眨眼瞅一下邻家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去,
两手拔开一堆落叶——露出一棵大树根,旁边 有两块砖,深深陷在土里。他把砖掀开,下边是屋顶上使的烂洋铁
皮,再往下边是一块方板。于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沿树根子穿下去的一个大窟窿。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头,探进窟窿里去,然后对我说:
"你瞧吧!可别害怕……"
他自己显然有点害怕了,手里的蜡直哆嗦,脸色发青,嘴唇撇得很难看,眼睛湿汪汪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背
到身子后面去。我也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向 树根下面的洞底望去。树根成了这个洞的屋顶——萨沙在洞底里点
上三支蜡,满洞发出蓝色的光。洞身相当大,有一只提桶那么深,可是比提桶还要大些。旁边嵌满 小片的彩色玻
璃和茶具的碎瓷片,中间微微隆起的地方,盖上一片红布,底下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半面盖着一块小布
片,跟棺材罩一样,布片边沿底下翘 起小雀儿的灰色爪子和长着尖喙的嘴。棺材后边搁一张灵台,台上搁着一个
铜的护身十字架。三支长长的蜡点在灵台的周围,蜡台上贴着包糖果的黄的和白的锡纸。蜡头的火苗偏向洞口,洞
里朦胧地闪烁着各色火花和斑点。蜡的气味、霉腐气、泥土气,热烘烘地薰着我的脸。细碎的虹片弄得我眼花缭乱
。我瞧着这一切,引 起难受的惊奇,并且把我的恐怖心理打消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道。"象不象?"
"不知道。"
"那小雀儿象是死人,也许它会变成不朽的金身,因为它是无辜丧生的……"
"原来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货房里,我用帽子扑死的。"
"干吗要扑死它?"
"不干吗……"
他瞅瞅我,又问:
"好玩吗?"
"不怎么样!"
于是他马上对着洞口弯下身子,很快地盖上木板和铁皮,将砖嵌进土里。然后,站起身,拍去膝头上的泥,严厉地
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那小雀儿。"
他那象瞎子一样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瞧了我一眼,他在
我的胸口推了一把,大声骂道:
"混蛋!你心里妒嫉,才说不喜欢。你以为在缆索街你家园子里,比这个做得更好吗?"我想起家里的凉亭,便坚
决地回答:
"当然比这个好!"萨沙脱去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提议道:
"那么,我们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沉重的烦闷压得我透不过气,瞧着表哥这副气恼的脸,我很不舒服。
他扑过来,一头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撞倒,骑在我的身上吆喝道:
"要活还是要死?"
可是我气力比他大,又非常生气,不一会儿,他就脸朝地趴着,两手抱着脑袋,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动了。我慌了,
想把他抱起来,可是他手脚乱抓乱蹬,我更害 怕了,走到一边,不知怎样才好。他却抬起脑袋来说:
"怎么,打赢了吗?我就这么躺着,让老板家里的人瞧见,我要告你一状,他们会把你撵走的!"
他骂着,吓唬着。他的话把我激怒了,我索性跑到窟窿那边,揭开砖头,把那装小雀儿的棺材扔到木栅栏外面去了
,又把洞里的东西一古脑儿搬出来,用脚将洞 踩平。
"瞧见了吗?"
萨沙对我的捣乱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微微张开,蹙紧了眉头,一声不响地望着我。等我干完了,他慢吞吞地站
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头一撩, 很沉着而又很恶毒地说:
"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要知道,这都是我给你故意做好的,这是魔法!哼!……"
我好象被他的话伤害了,我蹲下身子,全身发冷,他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了。他的镇定更把我压倒了。
我决定明天就溜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的家,摆脱萨沙跟他的魔法,摆脱这种无聊的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
"啊唷,你的脸,怎么啦?……"她叫唤起来。
"魔法来啦!"我心里懊丧地想着。
可是厨娘捧着肚子大笑,把我也引笑了,拿她的镜子一照,我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烟。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厨娘可笑地叫道。
我动手擦皮鞋,手一伸进鞋子里,就被大头针扎了手指。
"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安放着针和大头针,安放得很巧,都刺进了我的手掌。于是我拿勺子舀了一勺凉水,走到那个还没有
醒来,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十分解恨 地泼了他一脑袋。
可是我心里仍旧不痛快,那口装着麻雀的棺材,蜷曲的爪子,可怜地向上伸出的蜡一样的尖喙,以及周围那些似乎
要发射虹彩而又发射不出的五色火花不时地在 我的眼前闪烁。棺材渐渐大起来,麻雀爪子大起来,向上翘起,颤
动着。
我决定当天晚上逃跑,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因为想出了神,汤沸起来,正要把炉子弄灭,汤锅翻在
手上,这样一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在医院里的痛苦的噩梦:一些穿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摇晃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
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高大汉子,眉毛长得 跟口髯一样,又粗又长,拄着拐棍,摇动着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
样地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象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跟风帆一般鼓起来,地
板起着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 起,一会儿又离开,一切都是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
树枝跟马鞭子一样伸着,不知谁在摇动它们。
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两手扯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发出尖叫:
"我不要疯子呀!"
拄着拐棍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我早从外祖父、外祖母和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医院常常把人折磨死——我想我这条命算完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
,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 边一块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落在我的脑袋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叫什么。"
"可是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跟猫似的用鼻子唔了一声,又跟猫似的不声不响地走了。
点着两盏灯,黄色的火苗象谁的一对失神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眨呀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
得人的眼睛发花,心里烦躁。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跟火烧一样,好象有谁在抽我手上的骨头。我又害怕,又痛,我轻轻地哭起来。我把眼睛闭住,不
让人家看见眼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 过太阳穴,滴在耳朵里。
夜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静寂下来。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哝着说:
"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没有死,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不能动,不能写信
。我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静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天亮。我把两条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经走到门口了,门半开着。在走廊里,灯光
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倚上,现出一个灰白色的 刺猬似的脑袋,喷着烟,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着我,我来不
及躲闪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毫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长一些,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
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 的胡子跟头发再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样了。
"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害怕!"
"到这儿来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
噢,不吸。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爸 爸妈妈呢?没有爸妈啦!唔,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爸妈的孩子也可
以活下去。可是你别胆怯!明白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用这样随便、亲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送回床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可是——不打行吗?兵就是打仗的。我打过匈牙利人,
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 过仗!老弟,打仗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呀。"
我合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边说:
"啊哟,全死了吗?"
太阳照进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又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好象孩子在闹着玩儿。
外祖母向我躬着身问:
"怎么啦,心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讲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走开了。外祖母抹着眼泪继续说:
"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我在做梦,我不出声。医生来了,换了伤口上的纱布。我跟外祖母坐着马车在街上走,她说:
"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疯啦,吝啬得叫人恶心!最近,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
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儿,唉!"
太阳明亮地照着,云块象天鹅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往上
鼓起来,河水在狭窄的板下哗啦哗啦响着。市 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烁着光辉。遇见一个宽脸
的妇人,手里抱着满满一大把柔软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外婆,我真喜欢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微笑着,又说。
"圣母喜欢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说完,她沉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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