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十六)——爱与心理治疗

Contributor:Leon_Tang Type:简体中文 Date time:2020-11-30 20:50:59 Favorite:5 Scor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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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我进入心理治疗这一行,当时怀有怎样的动机,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当然,我相信自己志在助人。其
他医学门类也有助于人类健康,但在我看来,其治疗程序过于机械化,我难以适应。我觉得与患者深入沟通,比起
把手放到患者身上摸来摸去地检查病情要有趣得多。人类心智的成熟过程,也比肉体或病毒的变化更吸引我。我当
时并不知道大多数心理医生如何帮助他人。我只是设想他们会使用某种符咒或魔术,神奇地解开患者的心结,我也
一直渴望成为这样的魔法师。我并没有想到,我的工作不仅关乎患者心智的成熟,与我自己心智的成熟也有关系。
在实习前十个月,我负责照顾病情严重的住院患者。我觉得他们更需要药物、电磁治疗以及专业护理,而我的作用
不值一提。不过,我还是学会了传统意义上的“符咒”——与患者进行心理互动的技巧。此后不久,我开始接待第
一个患者,这里暂且称她为马西娅。马西娅每周看病三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她进行的治疗,一直令我感到难
受。不管我要求她谈什么,她基本上缄口不言。她也不肯照我提供的方式,说出更多的心里话,甚至一句话也不肯
多说。在某些方面,我们的观点和看法大相径庭。经过一再努力,她多少做出了调整,我也采取了更多样的治疗方
式。可是,尽管我掌握各种治疗技巧,却不能给马西娅带来更大的帮助。经过一段治疗,她还是恶习不改:像过去
一样,她总是放纵地与多个男人交往。几个月以来,她始终向我炫耀有增无减的恶劣行为,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一
天,她突然问我:“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对于怎样回答她的问题,我当时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只是含糊地问:“你似乎是想知道我对你为人的看法?”
她说,她正是这个意思。那么接下来,我该说什么呢?应该采用哪一种符咒呢?难道我应该回答:“你为什么想知
道我对你的看法?”“你觉得我对你会有什么样的看法呢?”或者“马西娅,我如何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
看待自己。”归根到底,我没有做出这些避重就轻、不痛不痒的回答,它们只不过是逃避性的遁词。马西娅在长达
一年时间里,坚持每周看病三次,我有理由给予她诚实的答案。但是,对于她的问题如何回答,没有任何可以遵循
的先例,也没有哪位教授告诉过我,如何当着患者的面,如实说出对对方人品和人格的看法。我在以前的医学教育
中,没有接受过这种训练,别的医生同样没有。我相信说出心里话,就很可能陷入被动。我紧张地思考着,感觉心
怦怦直跳。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冒险。我说:“马西娅,你来看病有一年了。说实话,我们的关系不是很顺畅,大
部分时间都在对抗,这使我们都感到无聊、紧张和恼怒。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告诉你,在这一年里,你能够忍受不
便,一周接一周、一个月接一个月地来看病,表现出很强的毅力。如果你不是自尊自爱、追求成长的人,就无法做
到这一点。你努力追求上进,怎么可能是无药可救呢?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并不是无药可救。你也有资格得到
我的尊重。”
不久,马西娅就从几十个关系暧昧的男人当中,选择了最适合的一位,并和对方认真交往。他们后来结了婚,生活
幸福。她再也不是那个自暴自弃、过于放纵的女孩子了。自从我们那次谈话以后,她开始更多地敞开心扉,除了缺
点,她还会说起自己的优点。我们无谓的对抗也消失了。治疗越来越顺利,她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我采取了冒险
的治疗方式,不仅使她态度逆转,开始积极配合治疗,而且对她没有任何伤害,既保证了治疗的质量,也成为治疗
过程的转折点。
上面的事例,可以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呢?心理治疗者是否总是应该开诚布公,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患者?当然不
见得。心理医生应该根据患者的实际情况,采取恰当的治疗手段,而且要基于一个基本前提:医生必须诚实地对待
患者,而且要始终如一。作为医生,我尊重而且喜欢马西娅,这也完全是出自真心。而且,我对她的尊重和喜爱,
对于她有着特殊意义,尤其是在我们相识已久,治疗越来越深入的情况下——治疗出现转折,与我对她的尊重和喜
爱无关,而是与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出现进展有关。
在治疗另一位患者期间(姑且称她为海伦),也出现过类似的戏剧化的转折。海伦每周看病两次,过了九个月,病
情仍没有起色,我对她本人也缺乏好感。相处了很长时间,她还是戴着厚厚的面具。我不清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我陷入了迷惑和懊恼之中,连续几个晚上研究她的病例,却没有任何收获。我唯一知道的是,海伦不信任我,她抱
怨我不关心她,甚至说我只关心她的钱。九个月后的一天,她在接受治疗时说:“派克大夫,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
沮丧。你不关心我,也不在乎我的感觉,你让我怎么和你沟通呢?”
我回答说:“海伦,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很沮丧。我不知道,你听了我的话会怎么想,但是说实话,我从业10年来
,你是最让我头痛的患者。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和患者接触了这么长时间,在治疗上却毫无进展。或许
你觉得我不是适合你的医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愿意半途而废,可你的确让我感到困惑。我想不通我们
之间的合作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海伦突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那么看起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她说。
“呃?”我问。
“要是你不关心我,也就不至于感到沮丧了。”
下一次见面时,海伦完全变了样。她过去对很多事情避而不谈,如今却像换了一个人。她原原本本地把她以前的经
历和感受告诉我。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找到了她的症结,并且迅速确立了理想的治疗方案。
我在治疗中的反应,对海伦有着特别的意义。我做出恰当反应的前提,在于我们的交往越来越深入,在于我们都为
治疗付出了努力。心理治疗不是依靠单纯的激励,不是借助于任何“符咒”或采取特殊治疗方式,而是依靠医生与
患者对治疗过程的共同投入。治疗者必须为了患者的成长而进行自我完善,承受没有退路的风险。他们要始终如一
地关心患者,愿意为此付出更多的精力。换句话说,真正的爱,是让心理治疗顺利进行的最重要因素。
如今,西方的心理学著作,其数量之多让人眼花缭乱,却大都忽视了“爱”这一话题。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印度
教派的智者指出,爱是力量的来源。然而在西方心理学著作中,只有个别分析心理治疗成败得失的文章,才偶尔提
到爱的问题。而且,它们顶多是提到“亲切感”、“同情心”等特质对心理治疗的帮助。“爱”这个题目,似乎令
心理学家们感到尴尬,以致极少提起。这种情形有诸多原因,原因之一是,我们常常把真正的爱与浪漫的爱情混为
一谈。此外,我们偏重于所谓“科学治疗”,认为它更加理性,更加具体,是可以测量的一种治疗方式,而心理治
疗当然也应属于科学治疗的范畴。相对而言,爱是抽象的事物,是难以测量、超乎理性的事物,因此不能归入科学
治疗之列。
专家们对爱闭口不谈,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认为医生应同患者保持距离,这种传统的治疗观念根深蒂固。著名心
理学家弗洛伊德的追随者,对这一观念的信奉程度,甚至有甚于弗洛伊德本人。根据他们的观点,患者对医生的爱
都属于“移情”,医生对患者的爱则属于“反移情”,都是不正常的现象,它们只能带来更多的问题,应该竭力避
免。
我认为这种观点很荒谬。移情一向被视为一种不恰当的情感反应,但是医生在治疗过程中,能连续几个小时倾听患
者的心里话,既不随意打断患者,也决不妄下断言,他们能够给予患者从未有过的关心,大幅度减轻患者身心的痛
苦。在这种情况下,患者爱上医生,完全是正常的反应。而且,在相当多的情况下,移情的本质,决定了它可以阻
止患者真正爱上医生。毕竟,移情只是短暂的心理现象,可以使患者初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从而更容易使治疗产
生效果。有的患者配合治疗,听从医生的建议,并借助治疗使心智得到成熟,医生对这样的患者具有好感乃至产生
爱意,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在治疗中掺入亲情成分,可使治疗更有起色,此时心理医生对患者
的爱,就如称职的父母给予子女的爱。
许多人产生心理疾病,都是因为在成长过程中缺乏父母的爱,或者得到的是畸形的爱。医生给予患者更多的爱和关
心,才能够使他们的心理得到补偿,使疾病更快地得到治愈。心理医生不能真心地去爱患者,就无法使治疗产生疗
效,更不要说立竿见影了。不管心理医生受过多么好的训练,没有真正的爱,或者缺少自我完善,心理治疗只会以
失败收场。
由于爱和性有着密切关系,我们不妨对医生和患者的性行为略作探讨。心理治疗具有“爱”和“亲密”的元素,因
此,患者和医生容易彼此产生性的吸引力,发生性行为的可能性也跟着增加。有的心理学同行,对那些跟患者发生
性行为的心理医生大加痛斥,其实他们未必真正了解其中原因。坦率地说,假如我经过细致的权衡,判定要使患者
的心智得到成熟,就必须和其产生亲密的关系(包括性行为在内),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种方式。不过,在
我15年的从医生涯中,至今还未出现过这种特殊情形,我也很难想象会出现这种情形。
正如前面所述,称职的心理医生扮演的角色,基本类似于称职的父母的角色。显而易见,称职的父母不可能跟孩子
发生性行为。父母的职责在于帮助孩子成长,而不是利用孩子满足自己的欲望。有责任感的心理医生会尽可能地帮
助患者恢复健康,而不是通过患者满足自己的需要。父母应该鼓励孩子追求独立,这也是医生对患者承担的责任。
在没有这种责任感作为前提的情况下,假如某个心理医生宣称,他跟患者发生性行为,并不是为了满足私欲,而是
为了鼓励患者走向独立,那么他的话就必然是一派胡言,无法叫人信服。
当然,有的患者的确有性引诱倾向,容易把自己同心理医生的关系转化为某种性关系,这只会妨碍他们的自由和成
长。现存的一些理论以及为数不多的证据证明,医生与这样的患者发生性行为,只能使患者的心理变得更加依赖,
妨碍他们心智的成熟。即便医生和患者没有发展到性行为阶段,只是谈情说爱,也是有害无益的事情。我在前面说
过,如果陷入情网,自我界限会出现崩溃,其独立性又会出现大幅度倒退。
如果医生同患者陷入情网,就无法客观面对患者的状况,也无法区分各自的需要。医生如果爱患者,就不该轻易同
患者谈情说爱。医生必须尊重被爱者独立的人格,区分自己和患者的角色。有的心理医生甚至认为,除了治疗以外
,其他时间不可以同患者私下接触。我尊重这一观点的出发点,不过,我觉得不必做出如此严格的规定。当然,我
过去在这方面有过失败的经验:我私下里同一位患者接触,对于其治疗却没有多少帮助。与此同时,我和别的患者
私下交往,结果彼此都有不同程度的收获。我也曾为几个好友进行心理分析和治疗,而且都取得了成功。通常说来
,即便治疗成功告一段落,医生也应该冷静而谨慎,保证自己与患者的私下接触绝对不是为了满足个人需要。
既然现代心理治疗理论敢于一反传统,把心理治疗界定为真正的爱的历程,那么反过来说,真正的爱能否使心理治
疗更有成效呢?如果我们真心去爱自己的伴侣、父母、子女、朋友,我们能为促进他们的心智成熟而进行自我完善
,这是否也意味着我们是在对其进行心理治疗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我的妻子、儿女、父母或朋友出现了心理疾病,整天不是胡思乱想,就是自我欺骗,或不幸处于其他困境之中
,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他们,与他们密切沟通,尽可能改善他们的状况。在此过程中,我会忍受痛苦,遵循规
矩行事,从而实现自我完善。我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如同我对待那些付钱找我看病的患者一样。我从来都不曾设想
过把职业生活同私人生活一分为二。我不可能因为家人朋友没跟我签署过保证书,没有付给我任何医疗费,就对他
们置之不理。假如我不肯把握每一个机会,运用学到的知识,尽可能地去帮助我所爱的人,努力促进他们的心智成
熟,我又如何算得上是个好朋友、好父亲、好丈夫和好儿子呢?而且,我相信我的朋友和家人也会以同样的态度对
待我,帮助我解决各种问题。尽管有时候,我的孩子们对我的批评过于坦率,他们提出的所谓“忠告”也不见得有
多么成熟,但毕竟使我得到不少的启示。我的妻子给我的帮助,也绝不少于我给她的帮助。同样,假如朋友对我的
个人问题视而不见,从未给过我任何出自真心的关怀,我也不可能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朋友。事实上,没有亲人和朋
友的指导和帮助,我的成长与进步就会大大滞后。所有建立在真爱之上的情感关系,其实都是互相勉励、共同促进
的心理治疗关系。
当然,我并非一直是这样看待上述问题的。过去,我对妻子给予我的赞美的重视程度,要大于她对我的批评;我对
她的依赖性的培养和扶植,绝不亚于我对她的独立性的支持和鼓励。作为父亲和丈夫,我仅把自己看作是家庭的衣
食提供者,我的责任就是给家里带回火腿和熏肉,而我理想中的家庭,应该是个气氛温馨而不是充满挑战的地方。
我曾认为,心理医生在职业生涯之外,经常对朋友和家庭成员进行心理实践,不仅是危险而有害的,而且也是不道
德的。除了对滥用职业能力的恐惧以外,懒惰也助长了我的上述意识。给家人提供心理治疗当然也是一种工作,每
天工作16小时,显然比工作8小时更辛苦。医生也常常怀有这种心理:他们喜欢那些怀着希冀和渴望,主动涉足
你的专业领域,主动寻求你的帮助,想借助你的智慧而获得支持的人;他们喜欢那些愿意付费给你,让你为他(她
)诊断和治疗,而且每次都限制在50分钟以内的人;他们不太喜欢那些把你的关怀视为应尽的义务,随意对你提
出各种要求的人;他们也不太喜欢那些从不把你当成权威人物,也不会恳求你给予指导的人。
事实上,对家人或朋友进行心理治疗,照样需要自律,其强度绝不亚于在办公室里的工作,甚至要付出更多的爱和
努力。在我看来,一个人坚持不懈,跋涉在心灵成长的道路上,爱的能力就会不断增长。假如心理医生被外界因素
过多地限制,就不应超出自己爱的能力范围,勉强尝试职业之外的心理治疗。缺少爱的心理治疗,不仅不可能成功
,而且还会带来危害。如果你每天能“爱”6个小时,那么你应当感到满意,因为你的爱的能力,已经强于大多数
人了。心智成熟的旅途是漫长的,你需要更多的时间自我完善,使自己具备更强的能力。只有这样,你才能对朋友
和家人进行心理治疗。在所有时间都能去爱别人——这是一种理想,一种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才可能最终实现的目标
,在短时间内,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
从另一方面来说,即便是外行,只要他们富有爱心,即使没有接受过严格训练,也能够进行心理治疗。换句话说,
对朋友和家庭进行心理治疗,不仅适用于职业心理医生,也适用于一般人。
有时候别人会问我治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告诉他们:“当你自己成为不错的心理医生的时候。”这一结论其实
更适用于团体治疗的成员。许多患者不喜欢这种回答,有人说:“这太难了!要做到这一点,意味着我和别人交往
时,一直都要处在思考中。我不想那么辛苦,只想活得快乐些。”我则提醒他们,人际交往是彼此学习和教育的机
会,也是给予治疗和接受治疗的机会。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我们既不能学到什么,也不能教给别人什么。即便如此
,患者们还是会感到紧张和畏惧。他们说的是心里话,他们不想追求过高的目标,不想让人生过于辛苦。因此,即
便是接受最有经验、最具爱心的心理医生的治疗,大多数患者也没有发挥出全部潜力。他们到了某个阶段,就会匆
匆结束治疗。他们或许能够咬紧牙关,踏上短暂的心智成熟之路,甚至走过相当长的距离,但终归难以走完全程。
心灵之旅过于艰难,使他们只满足于做普通人,而不想接近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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