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夜雪.春深似海

Contributor:甜颜秘语 Type:简体中文 Date time:2020-02-05 15:45:06 Favorite:113 Scor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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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临城内近日办了两场大丧,先是城西周老爷家的老太爷,接着便是粮商龅牙李的爹。都过了花甲之年,
死的也痛快,是白喜事。棺材都是从锦棺坊定做的,抬着从街面过,看的人眼珠子都能掉出来。
“……哎呦,瞧那棺材上的花儿比真的都招蜜蜂儿吧。”
“白老板家的棺材人装进去合上棺材盖就再也撬不开了,那些个挖人祖坟的还能把人家老祖宗给抬去?”
龅牙李请了戏班子跟在棺材后面哭,哭声震天,旁人倒没觉得悲切。一顶素轿经过,里面坐着小姐正自
叹晦气,突然闻到味儿,喝住轿夫一把掀开珠帘,把那闲扯的年轻人吓的一哆嗦。这张脸是风临城里所
有未婚美貌男青年们的噩梦,正是城主家嫁不出去的千金兰芷小姐。
“你说白老板!白老板在哪里?!有没有看见独孤山庄的柳公子?!……不知道?那望乡楼的秦老板呢?”
两个男子吓得忙退几步,那个瘦鸡仔似的小个子突然双手抱胸“呀”的一声娇呼,跑个无影无踪。周围
街坊瞥了一眼,见怪不怪的,唉,兰芷小姐又来街上看男人了,许久不见那美貌的柳公子桃花眼秋波乱
送地招摇过市,街上连个顺眼的姑娘都瞧不着了。其实不仅是这些个寂寞难耐的姑娘们,连柳非银自己
都很郁卒。
自打从麒麟雪山回来以后,他就被自家老板囚禁了,同吃同寝连个人都不让见。兰芷来了几次挡去是情
理之中,就连他的胞姐独孤金金来找人,白清明都笑着让她挨个儿去钻城内未出阁的小姐们的绣房。他
倒也不着急,好吃好喝的,日子过得也算舒坦,最近他明显感觉自己记性不大好,自从那次失忆以后隐
约觉得自己好象还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秦毓上回来看他,提了他喜欢的沧澜美酒,酒酣耳热之际。一向对他没什么好话的家伙却压低了嗓子说:
“这些日子你诸事都顺着他点,让他高兴些。”柳非银心里一震,杯中的酒洒出几滴。原本情人泪入体
后,白清明的身体就成为一个储存封魂师之血的容器。只是伤他的是狼骨,容器被破坏,封魂师的灵力
再渐渐流逝,同时流逝的还有他的生命。
就这么枯坐了半晌,一直等到白清明送走客人走进门,他笑着拍拍旁边的毛皮褥子,又把脚下的炉火拨
旺一些。
如今已寒冬,风雪肆虐。
绿意是树妖,吃不住冷,在锦棺坊的后院里挖了个土坑,深夜打烊后就把自己埋进去。柳非银自打那回
失忆以后,就极难入睡,睡着有很难醒。白清明每夜都燃上镇魂香给他助眠,今日他燃香,柳非银半倚
着床头打哈欠:“原本闻着习惯的镇魂香,不知怎的最近愈发难闻了些,你少燃些吧。”白清明手一顿,
却没回头:“先忍过这阵子。”
他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见老板吹了灯宽衣躺下,他放匀气息,白清明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熟
才疲惫不堪地睡去。他最近身子也越来越差,何尝不是在忍?忍过这阵子还有下阵子,要忍到咽气那天
吗?柳非银借着炉中的火光将他仔细瞧了一遍,犹记得第一次见他,他优雅俊美,而自己狼狈不堪,却
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穿了外衣,风裹着雪吹进门。好一个银装素裹的雪夜,满城的清冷,直到走到城中的街上远远望见灯火
通明,望向酒楼的上擎着的布幡迎风招摇,一袭红衣倚在门框边上悠闲地朝外望着。
“等了你几天了。”秦毓说。
“嗯。”柳非银没好气地瞪他:“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急什么?要不是瞧他都那个样子了,还要遭你拖累,我才懒得管你这倒霉事。”秦毓搓了搓鼻子,瞧
他不如意就高兴,“唉,这回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倒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还。”
秦毓黑色长发如瀑般散开。握住柳非银冰凉的手,笑道:“放心,我这个人只许我欠别人的,不许别人欠
我的。”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狂风,等伙计睁开眼,站在门口的秦老板和柳公子两大活人已经不见踪影。
伙计揉了揉眼,眼花了么?熬夜真是要人命啊。
黄泉路的两边铺满的红艳艳的彼岸花,香味悲切,少有人喜爱。
这冥界他们都不陌生,秦毓是冥界的鬼差,终日守在望乡台替人断去三千烦恼丝。柳非银死过一回,还泡过
忘川河里腐臭不堪的水。平常也没少帮白老板跑腿,还不少个小女鬼为了他闹着不肯投胎。唯一不买他的账
的孟姑娘此时正坐在桥头,悠闲地咬指甲。要人轮回前洗净记忆,的确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免不了招人
记恨,所以在凡间的传说里,在桥头那里发汤的是个皱巴巴的老婆子。其实孟姑娘在鬼差里称不上美,却也
是眉眼细长,挺耐看的。她盯着柳非银,颇幸灾乐祸的笑:“以往总见你得意,我就不高兴,如今瞧你不如
意,我终于舒坦了。”
原以为秦毓的嘴巴就够恶毒了,这孟姑娘还能胜上三分。
柳非银也不恼,笑得风淡云清:“听闻孟姑娘在这桥头寻了两千年,都没寻着那人,没有一天舒坦日子过。
如今区区在下就让孟姑娘舒坦了,也算是功德一件啦。”“啪”的一声,孟姑娘咬断指甲,怒目而视。没
等孟姑娘发飙,勤于一经淋着他消失在桥头。这孟姑娘可是惹不得的,心眼小得很,被她惦记上绝对不是
什么好事。这冥界得罪她的鬼差,都吃过些大大小小的亏,手段也有些变态,不说也罢。
此行的目的是在冥府的深处。
在冥府之下,有一座无垠地狱,而冥府的深处有一个地狱的入口。
原本以为这无垠地狱的入口处荒凉无比,去没想到穿过一片树林,却见到漫天遍野的彼岸花,红的无比刺眼。
美则美矣,可这花终究不大吉利。秦毓见他发怔,便伸手扯着他往前走:“都来到这里,你也无需后悔,走
一步算一步吧 。”柳非银点点头:“我只想着以前总跟家姐惹祸事,让我爹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我娘亲
还跟我爹打赌我以后的妻子必定会给她生个孙女的,如今也不知是输是赢了……还有清明,如今怕是欠他的
也还不上了……”
若真是两不相欠,怕是缘分也到头了。
秦毓笑了一下:“那就欠着吧。”
自从白清明与柳非银从麒麟雪山回来,秦毓就瞧出了不对劲。白清明的伤暂且不说,柳非银魂魄的气息确染
了一股子的狼味。他觉得奇怪,细问下确发觉他原本还失了一场忆,究竟是如何失忆的却也是糊涂的。白清
明如今自然是瞧不出的,他为了查实缘由,也只能叮嘱白清明把他看紧些。
他找了颇有见识的老判官将来龙去脉仔细交代,那判官捋着胡子说:“按你说的这样,应该是被狼妖咬中了
狼妖毒,中了这种毒的人先是失去记忆,然后就失去人性,变成半狼半人的怪物,完全变成怪物以后,魂魄
也被狼妖毒侵蚀殆尽,死后尸体沾到泥土便化成灰尘。”
秦毓虽不知柳非银为何突然恢复了记忆,但是他身体内的毒在发作,他身上的筋脉已尽数暴起涨成艳红色,
还覆盖了一层金色的体毛,记性也越来越差。不过秦毓没把这件事告诉白清明,他已经命不久矣,说这些也
只是让他担忧难过,也就罢了,还是安生一些吧。可是这是拖不得,秦毓在冥府打听了个遍终于是那个喜欢
摇扇子装潇洒的白无常云清给他指了条明路——在这冥府彼岸花海深处住着一只墨狐妖,狐与狼相生相克,
那只狐妖虽不大正派,却还是颇有些手段的。于是秦毓找到了那只墨狐,他以前见过狐族的狐仙,无论雌雄
都是美丽动人。那只狐妖站在花丛里一袭黑衫映衬这似雪冰肌,有着狐族特有的娇媚艳丽的脸。秦毓将来龙
去脉说了一遍,狐妖没多大为难,还是维持那种微微厌烦的模样:“……狼妖毒,我也没把握治好,不过可
以一试,只是我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秦毓平生最恨被别人威胁,尤其是这女人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更是让他恼怒。所以走进狐妖的洞穴,他便咬
紧牙,额间的火焰印记几乎能燃出火来。
柳非银第一次见到狐妖,的确与书中描绘的勾引书生的那模那样,艳丽无双。
他不知为何秦毓见到这美丽的狐妖,去摆了一张奇臭无比的脸,冷声说:“水汐泱,我把人带来了,你赶紧
治罢。”
水汐泱连看都不看他,转过头对旁边黑色眼睛的少女说:“以后就由你来照看柳公子。”
不出几日,风临城里便传遍了,独孤山庄的柳大公子生了重病,昏迷不醒。听闻是那天夜里他回了家,侍女
侍候他梳洗歇息后就再也没醒过来。城内的名医都啧啧称奇,柳公子面色红润安详,脉象平稳,瞧不出任何
异常之处。
有些街巷里的老人门们说,这恐怕是中了传说中的离魂之术了。
白清明那日清早醒来不见他,便把绿意从土里扒出来直奔独孤山庄。当时山庄正忙得团团转,独孤金金正气
急败坏地揪着大夫的领子吼着,什么叫无计可施!看本小姐打的你全家都无计可施!
柳非银是随娘姓的,因为外祖母家无后,独孤家人丁兴旺,他便随娘姓柳。如今他那个四十几岁还美貌动人
的娘亲柳如烟正跟夫君独孤冷坐在外堂喝茶,任凭独孤金金闹个鸡飞狗跳都不动如山,看起来倒没多担心。
绿意站在门口便皱眉附耳过来:“公子,不对劲儿,姓柳的伙计的魂魄不在这里。”
白清明皱起眉,片刻脸上露出怅然之色,却硬生生的忍下。他招手让绿意附耳过来吩咐几句,绿意听着眼睛
一红,点头转身离开独孤山庄。这厢刚踏进门,独孤金金的芊芊素指已经搭在他的领子上用力一扯,把他的
头拉下来鼻尖对着鼻尖,目色犀利:“姓白的,你倒是说说~你扣了他这么多日,怎么回来就成了这样?!”
白清明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独孤金金与白清明交往不深,却也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人,若说不知道便是真不知道了。只是若白清明都不
知道,那自家弟弟这次便是凶多吉少了。一时间也忘了愤怒,与他靠在门边,俊男美女如此养眼,端着热水
出门的侍女也被他们亲热的姿态羞红了脸。
白清明伸手撩起她前的发,深情款款地喊:“金金——”
独孤金金缓缓抬起眼。
“男女授受不亲。”
独孤金金立刻像被马蜂蜇到一样退后几步,一直退到娘亲身边,便愤愤地瞪着他不动了。看戏正看的高兴的
无良娘亲放下茶杯,露出完美无瑕的笑容:“啊,老了眼神就不好了,原来是清明来了,快进来坐,上茶!”
白清明按照礼数跟两位长辈请了安,坐定对着这个与女儿坐在一起像姐妹花般的美貌夫人。这位夫人可不安
分,他刚来风临城时就无数次听人提起这位貌若天仙的女神断。无论多离奇的案子,到了她手上便是迎刃而
解。更令人称羡的是,她与夫君孤冷成亲二十几年一直恩爱无比像煞旁人。
“听侍女说昨天深夜归来便差侍女去备水沐浴,不过他倒不像是要歇息的样子,洗完就换好衣裳躺下,这本
来就不怎么符合情理。”柳如烟笑眯眯的,“方才见清明你进来,金金那么着急,你却什么都没问,可见你
心里是有眉目的,能不能跟伯母说一说?”
白清明粲然一笑:“伯母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非银去麒麟雪山之前,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他不问倒罢了,这么一问独孤金金倒想起那日她跟画师学完画进过阿银的寝院,听见侍女们惊叫成一团,一
头半人高的黑狼翻过院墙跑得没了踪影。她跑进院子里看见阿银肩上血淋淋的,被那黑狼的利齿咬得惨不忍
睹。若是平时就算被门夹一下手,那小子也要大呼大叫装可怜装大半天,那日却安静得出奇,只是冷冷的朝
那黑狼消失的墙头看了半晌,独孤金金只当自家弟弟吓傻了,如今想来,他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的确反常。
“奇怪的是,我们镇子附近太平得很,连野猪都少有,更别说那种大的成精似的黑狼。”独孤金金百思不得
其解,“那天以后也没听说有人见过那头狼。”
白清明默默坐了一会,起身进了柳非银的寝房。
那人躺在床铺上就像睡熟了一般,嘴角习惯性翘着,就像陷入什么不得了的美梦里。
他已经失去封魂师的能力,如今只于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身体还不如一个普通农夫。从麒麟雪山回
来路上,他偶尔发觉柳非银会突然认不清人,只当他被什么精怪迷失了精魂,回来后便每日然镇魂香帮他镇
魂。只是渐渐地,连柳非银也不知道为何他越来越无法忍受镇魂香的气味,只有白清明知道——他的魂魄在
妖化。秦毓说得无比轻松:“我是鬼差,在某些方面与你是相同的,我只能跟死去人打交道,这个就看柳蝴
蝶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白清明也不强求,只能用法子减缓他魂魄妖化的时间。
再忍忍罢。
他马上就要来了。
在狐狸洞里打杂的少女叫夙墨。她不是鬼差,看模样不过是十五六岁少女,已经在这狐狸洞里生活了几百年,
被水汐泱呼来喝去,瞧起来连半分主仆情谊都不剩。只不过夙墨每日都笑嘻嘻的,对柳非银照顾的也很是周
到。柳非银在这冥界住了几日,脱去肉身倒是身轻如燕,舒坦的很。
那只墨狐妖每日都用狐血净他的魂,他开始不解,后来才听夙墨说,狼族与狐族之间从远古时期就从未间断
过,自从狐仙族被封为上神一族,狼神就遁入魔界成为邪神,更是水火不容,相生相克。只是从未听说过有
狐族用自身之血净化狼毒,也只能说试试,不能抱太大的念想。
夙墨安慰他说:“不过你放心,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魂魄是夫人救不回来的。”
水汐泱养着一个魂魄,闪着青灰色的灵光,结在一块七彩流光的河蚌里。水汐泱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唯独
对着那魂魄总是露出温柔的表情。她每日除了不在洞内的时间,大多数都是在对着那魂魄喃喃自语。
夙墨说:“那是夫人喜欢的男人,死了很多很多年了,反正我是没见过。”
“你家夫人怎么不放他投胎去?”
“那不过是一缕气息微弱的残魂,夫人费了好多力气才能养活,若是出了那千年彩虹蚌,必定是灰飞烟灭,
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夙墨仔细叮嘱他,“柳公子,夫人喜怒无常,你在她面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柳非银本来也对那冷冰冰的墨狐妖没多大好感,夙墨虽然活的年岁大,倒也是个挺可爱小家伙。没几日他们
就混熟了,也少了那些客套,经常跑去望乡台上看凡间。
大多数人在望乡台上看凡间都会忍不住涕泪俱下,舍不得那在世的亲人。夙墨也凑热闹伸长了脖子津津有味
地看,柳非银不知道她看什么,自己却穿过重重的浓雾看见伏龙镇的独孤山庄,自己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
父母亲倒是不痛不痒,姐姐却是暴躁的很。他觉得有趣,继续往下看,又看见锦棺坊门口挂的红灯笼,白清
明正在宽衣沐浴,脱掉的白色里衣胸口处已经被血浸染透了。他身子还是洁白如玉,只是胸前的伤口边缘已
经是枯败的黑色,他原本桃粉色的唇如结了霜,浴桶里的水不一会儿便染成了淡淡的猩红色。
“嘿,这是谁?长得真好看啊。”
柳非银立刻捂住她的眼睛:“喂喂,非礼勿视。”
夙墨笑嘻嘻地拉下他的手,环着胸往栏杆上一靠:“这是你什么人?他的伤有蹊跷……一个被狼咬了,一个
被狼骨剑刺伤,行凶的难道是同一个人?”
柳非银叹了一口气:“谁咬我的,我也不记得了,不过,看样子应该是同一匹狼没错。”
夙墨继续笑着,黑色的眉眼,挺可爱地看着昏暗的天。
她说:“你这还好,只是中了狼妖毒。那人可就惨了,每年都有一个月圆之夜,月亮是红色的,狼族每年一
次的盛宴。他身体里封印着上古时期上神后裔的血脉,吊着他一口气,不过,怕是月圆之夜,便是他的死期了。”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夙墨挠挠头,黑色的脑袋上突然抖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毛蓬蓬的大尾巴甩来甩去,带着恶作剧的神态得意
地笑:“因为我也是头墨狐狸啊。”
“……”
柳非银裂了。
“你跟你家夫人什么关系?”
“同族。”夙墨笑了笑,“柳公子还想知道什么?”
柳非银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不见了,每个人都跟他说没救了,连白清明自己都那么说。他的眼
睛顿时灰下来:“难道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夙墨默默地转过头:“回去吧,凡间天快亮了,夫人该回来了。”
“夙墨,还有办法对吗?”
小狐狸摇摇尾巴,转过头,脸上溢满了哀伤:“那是不可能的,就连神仙都办不到的事,何况是你这个自身
都难保的凡人?”
冥间的风如此凉,像毒蛇划过脸颊。
柳非银灿然一笑:“那就说出来,让我断了这个念头又何妨?”
夙墨看了他半晌,耳朵耷拉下来,真拿这个公子没办法,看起来柔软,其实比谁都固执。这件事是很久之前,
她替夫人整理手札,有一卷破旧的羊皮被蚊子叮了窟窿。那是一个叫白孔雀的封魂师的手记,上面记载了,
封魂师被狼骨和情人泪所伤,唯一的救治方法。
“唯一的办法就是,凤毛麟角孔雀翎,三样缺一不可。”苏墨掰着手指解释。“凤凰神的尾羽一根,麒麟神
的角一个,孔雀神的翎羽一根。这三种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就算是法力高强的神仙也拿不到的东西。”
柳非银稍稍惊了一下,皱眉看向已经沐浴完毕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人,他明明有麒麟角,为什么要还回去呢?
只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吗?还是,因为知道得不到另外两种?他越来越弄不懂白清明这个人了。
这个人不是好人,却也不坏,像隔着千山万水重重迷雾,却始终也看不清。
回到狐狸洞,水汐泱已经回来了,正站在河边抱这那只千年彩虹蚌,望着幽幽的河水踏着彼岸花海。夙墨有些
惊慌,小心翼翼地守在不远处,时刻都在等待吩咐。她没扯住柳非银,眼看着他信步走到她身边唤了声:“汐
泱夫人。”
水汐泱冷笑一声:“只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妖,叫什么夫人?”
那高高在上的冷傲里是深不见底的怨恨与寂寞。柳非银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夙墨,只觉得这小狐狸在别人面
前活泼可爱的,唯独在汐泱夫人面前就像被虐怕了,大声都不敢吭,着实令人心疼。
“在下想请教下,这狼妖毒什么时候能治好了?”
“这才几日,我每日用狐血清你的魂,还没嫌苦呢,你倒是嫌上了。”水汐泱抱着蚌转身回了洞内,没多会
儿久冷冷地喊:“夙墨,把柳公子照看好了,否则你就去无垠地狱住上几日。”
夙墨明显地打了个颤,温顺地应了一声面无血色的跪在洞府门口。直到月亮越升越高,汐泱夫人在洞中歇了,
夙墨才放松口气。隐约能听到附近的冥镇上传来鼓点和嬉闹声,定是百鬼夜游,趁夜畅快淋漓地玩乐的时候。
“夙墨,我们去镇子上瞧瞧吧。”
夙墨想了想说:“也好,不过你要跟紧我,夫人不喜欢我去冥镇上与那些鬼魂说话。”
柳非银觉得水汐泱未免对这小狐狸太严厉了,在狐族里,她这个年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吧。夙墨走
在前面,大片的彼岸花浮在脚下,悲伤的香味逸散在空气里。柳非银抬头望着缺了一边隐隐约约泛着血色的
月亮,心下微微的紧。好在冥镇的热闹冲淡了那一丝担忧,他原本也是没心肺的人。
夙墨也是爱玩的年纪,两个人在轨鬼魂中看他们组成浩浩荡荡的长队,跳着奇怪的舞蹈在冥镇走街串巷,柳
非银好奇地转身问夙墨;“这离七月七还早得很,这些鬼魂是在做什么?”
“除了七月七,每年红色月圆夜,鬼门大开也是夜游日,这日吃的不是供奉的香火,红月的光芒会让他们觉
得身心满足愉快,忘记痛苦——这镇上都是心愿未了不肯转世的人啊。”
这时满街游荡的死状各异的鬼魂中,突然迸出个绿毛鬼,一把抱住柳非银不撒手。
夙墨吓了一跳,柳非银却笑着拥住她,那绿毛鬼抬头泪汪汪地瞪着他:“姓柳的伙计,你没心没肺的,真不
管我家公子死活了么?”
绿意吸着鼻涕,全身长满了青苔,这冥间又潮又阴,一个树妖真是为难她了。柳非银用袖子擦着她碧绿的小
脸,想起她那飞扬跋扈的模样,心下也难受:“我哪能不管你们,我害的清明寝食难安,也害的秦毓丢了五
百年的修为,一定会好好回去,我还得给你家公子养老送终呢。”
绿意听着扑哧一声笑了,带着鼻音骂道:“呸,乌鸦嘴,愧对我家公子派我来找你,让我守着你,生怕你有
什么不测,你倒是没良心。”
在夙墨看来,他们是嘴上刻薄,却是她见过的最有情有义的人。
而夫人帮人做事,要的东西也只有一样,那就是修为,只为把那魂魄养全。  这样的夫人跟有情有意的他
们能相比,她真的无法背叛自己的内心,一把握住柳非银的手臂说:“公子,你快跟她走,你不能再留在这
里了,夫人为了那个男人的魂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绿意恼羞成怒:“这是什么意思?”
她太了解夫人了,夙墨咬了咬唇:“我在夫人身上闻到了狼的气味,跟你肩上伤疤的气味是同一头狼妖的。
夫人一定跟狼妖见过面,只要能把那魂魄养成了,她什么都肯做的。”
绿意做了那么多年的妖,在妖的世界里,从来都是把欲望放第一位的。   
那位汐泱夫人亦是如此。
绿意握住夙墨的手,感激地看着她:“如果有一天你不愿意呆在那个夫人的身边,就来锦棺坊,我们家公子
一定会欢迎你的。”
夙墨浅浅地笑,黑色的眼珠嵌在浓浓的夜色里。
没等绿意拖着柳非银走出冥镇,在欢乐地夜游群里,一个艳丽无双的人如花瓣般从夜色中翩然而至。
夙墨吓傻了,“扑通”跪下瑟瑟发抖。
“柳公子,恐怕你还不能走,我只答应秦大人给你解毒,可没说解了毒你可以走。”
这是一头几千年修行的墨狐妖,绿意不过是个小树妖,欺负小精怪也就算了,在她面前就算打个魂飞魄散,
也救不了姓柳的伙计。
柳非银微微一笑:“夫人,我跟你回去,不过你放了这小树妖,她没什么本事,只会瞎嚷嚷,留着她继续
危害一方也不错。”
绿意咬了咬牙,正待发作。
这时,一直跪在旁边不言不语的夙墨突然抬起头来大声喊:“娘亲!你就放了他们吧!娘亲!”
原本冷傲美丽的女人听了这一声“娘亲”,顿时目眦欲裂,完全忘记了身旁的两个人,像疯子一样毫无章
法的扑上去,左右开弓打她的嘴巴,带着哭腔喊:“闭嘴!我打死你!谁是你娘亲!你给我闭嘴!”
夙墨望着绿意的方向,轻轻地摆了摆手。
绿意刹那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忍住即将喷涌而出的热泪,一把拉住柳非银,如风一般消失在冥镇的夜色里。
头回来冥界就遇见逃命这回事,绿意只顾着拉着柳非银脚不沾地闷头跑,却没想到跑到了冥界深处,四处氤氲
着薄薄的灰色瘴气,竟是迷了路。这瘴气不仅藏了路,还藏了气味,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寻不到他们。
柳非银眨巴眨巴眼,绿意也眨巴眨巴眼,两只大眼对在一块儿,颇有些英雄末路的意味。
“路被瘴气掩盖住了,我们出不去了。”绿意想起自家公子的叮嘱,恼得揪头发,“后天便是红色月圆之夜,
若你回不去肉身,那肉身妖化,你便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柳非银转过身望着灰蒙蒙的天,不时飞过几只红喙黑爪的冥鸦。绿意刚想开口宽慰,却见那人突然回头,指
着她的鼻子悲愤大喊:“若是本大爷回不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我要回家!啊啊啊啊啊!”绿意气得跳起
来,指着他的鼻子:“柳蝴蝶,你也能算个男人!”
“本大爷算不算男人你来试试?”柳非银眼光流转美不胜收,“长得差些,其实我也是能将就的。”
“你个臭流氓!”绿意抓狂地长出满身树叶子,一头扎进土里,“你自己死去吧,谁爱管你这恶心下作的东
西!”说完便一眨眼跑得不见踪影。
柳非银待在原地还是在笑,这绿意就是性子躁又经不起激将法。她好歹是个妖精,若是她自己肯定有办法走
出去,再带着他便是累赘。而他柳非银怎么会做别人的累赘。他往前紧走几步,往瘴气的深处走去。眼前越
来越暗,隐约能看见枯败的枝丫。这瘴气是有毒的,柳非银渐渐觉得眼睛疼得睁不开,只能闭眼前行,仔细
聆听着耳畔灵鸦暗哑的嘶鸣。他慢步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觉有细密的雨落下来沿着手背滚落。
柳非银睁开眼,顿时怔住。
好美啊。
眼前是如雪般望不到边际的白色彼岸花,一条宽阔的河流贯穿而过,河水通透澄澈。隐约能听见从河底传来
歌声,是少年稚嫩的嗓音,宛如天籁。他凑上前去看,河底却只有成群的锦鲤,河面如明镜,除了他的脸之
外,身后赫然立着一匹小山般大的雪狼。那雪狼甩了甩尾巴,琥珀色的眼颇不屑地看着他。柳非银挺无奈地
回过头:“老兄,你跟那匹黑狼不是一伙儿的吧?”
那雪狼却不理他:“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误入迷障,闭眼走着就走到这里了。”
雪狼低头在他身上闻了一遭,古怪地白他一眼,而后像遇见什么脏东西一样退后两步坐下。不知为何,柳非
银觉得这头狼有些垂头丧气地怨恨着谁。他索性也坐在河边,这雨下得蹊跷,一直下,他身上却是干的,落
在河面上,竟激不起涟漪。
“这里是冥界深处的曼陀地狱。”
地狱?!有这么美丽的地狱吗?!柳非银笑起来:“我以为这冥界下面只有个无垠地狱,倒没听说过还有个
曼陀地狱。不过若是地狱都这样的光景,就算死了下地狱也值了!”雪狼甩甩尾巴,又翻了个白眼。
柳非银觉得这匹狼的翻白眼的动作与自家老板是如出一辙的轻蔑,不自觉又多了几分好感。
“只有杀戮深重之人,才能来到这曼陀地狱。”
“我?!”柳非银的桃花眼瞪得溜圆,“这是污蔑啊!”
“大约是你被黑狼妖咬过,魂魄又被狐妖的血浸淫过,沾惹上了气味,所以这曼陀地狱之门才给你打开了。”
雪狼用爪子搓了搓鼻子,“这气味可真是臭不可闻。”
“那你呢?”
“我定然是来过的。”雪狼抬头看着不紧不慢的细雨,“就在这河底,你若想知道,我就带你看看罢。”
雪狼抬起前爪捂住柳非银的眼,微微施力,推入那澄澈的河水中。一条手臂缠住他的腰,脸上覆着的爪变成
细嫩冰凉的手指。耳畔的歌声越来越近,身边有锦鲤在穿梭。
刹那间,什么都消失了,柳非银发觉自己飘在半空中,背后的人也消失了,他睁开眼,这是红色彼岸花海,
水是漆黑似墨。雨一直缠绵地落下,那歌声也变得如泣如诉——无数的魂魄在花海中痛苦地嘶喊,雨落在它
们的身上升腾起白雾,最终,他们的魂魄化成血水,浇灌那土地上的花,愈加红得邪恶妖冶。
即便如此那魂魄也是不死的,花熟后结了籽,那籽落地上再变成魂被雨侵蚀,变成花的肥料,周而复始。这
便是曼陀地狱的另一边,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
“有些人会因为折磨而心生怨恨,最终灰飞烟灭。而有些人是为了赎罪,心中向善,花籽会被风吹到河里落
到另一边,河水会洗清这魂魄上的罪孽,便可以重新轮回。”
柳非银沉吟半晌:“我们素未相识,狼兄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因为我要将鬼牙送到这里来。”
“谁是鬼牙?”
“就是那个咬你的黑狼。”雪狼将他甩到背上,“在凡间他占了一个人的身体,叫文清予的。”
柳非银刚要破口大骂那王八羔子,雪狼纵身飞起如同长了翅膀,他只能贴在雪狼的背上抓紧他的颈毛。风吹
得睁不开眼,他索性闭上眼,看起来养头妖精放身边也不错啊。
今天外面晴了个好天,独孤山庄里里外外还同以前一样,除了柳非银依旧昏迷不醒外,其他人还是该做什么
做什么。只有他的双胞胎的姐姐独孤金金整天在屋里守着,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弟弟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自
个儿生闷气。
白清明是午后过来的,独孤金金总打算找他点麻烦,却见这厢的模样比躺在那里的人还凄惨。面色玉得通透,
总是含笑的凤眼也是少了些许光华,施施然地立在门口病入膏肓的模样,让她都有些不忍心。
“都病成这样还乱跑什么,我家阿银又不是爹不疼娘不爱没人照看,你那个没规矩的侍女怎么没跟来?”
“他还没醒吗?”
独孤金金秀眉又锁起来,他便明白了,进门看柳非银还躺在那里摆出熟睡的模样。白清明坐在床边,外面艳
阳高悬,晚上必定是个美妙的月圆夜。他掀开柳非银的衣襟细看,全身都覆盖着薄薄的金色狼毛,顿时心都
沉甸甸地疼起来。从做封魂师那天起,他便想到自己或许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拖累别人。即使这人是
甘心被拖累的。
白清明坐了许久,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太阳,慢慢地说:“……非银,总以为我们相识一场,这一生我总
要多帮衬着你,可惜我运道好,最后倒是要累赘你了……我从记事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又是谁,
身边人都是来来去去,我也从没在意过……这一生我亏欠你,若是你不甘心,百年后追来罢……只是现在……
你快点醒过来罢……”
母亲那边传晚饭,听说白清明也在,便让独孤金金叫他一起用饭。可是她还未进门就听他絮叨,竟是在交代
后事。她愣在门口,突然狂风大作,吹得她睁不开眼。屋里的白清明也被吹得用袖子掩住脸,再放下时,袖
子已经被揪住,躺得好好的人圆睁着眼,面容有些扭曲。
白清明也瞪圆了眼睛,有些尴尬似的:“刚才那些话你听去多少?”
“不好意思,一字不漏。”
“你醒了,那我就回锦棺坊了。”
“回去等死?”
“在这里也是等死。”
柳非银猛地坐起来,想起夙墨说的话,若是想治好白清明,只能用凤毛麟角孔雀翎。而原本白清明有只麒麟
角的,还让他还回去了,如今,也只能等死……吗?在外人看起来比较痛苦的,反而是躺在床上的这个。白
清明也不忍看他难过,别过头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我在这屋子周围布了结界,刚刚好像进来什么东西,跟
你同时回来的么?”
正寻着,耳后吹来轻微的风。是熟悉的气息,带着点微苦的松香。只觉得眼前一湿,被滑腻腻的狼舌舔了眼
睛,视野顿时清亮起来,什么都能看着了。柳非银叫了声“狼兄,你少动手……动嘴啊”也揉了揉眼,整座
屋子被雪狼占了大多半,他就卧在白清明旁边,居高临下。
记忆里,白清明只有两三次见过他的原形,都是月圆时。而这次不同,他像座小山般那么大,皮毛上布满了
彼岸花的花纹,带着不祥的气息。
“师兄,你来了。”
“嗯,本应该早来两天的,半路去看了一趟老朋友,耽搁了。”那雪狼不冷不热地说,“月圆之夜我化不成
人形,你将就一下,现在连鬼魂妖怪都看不见了吗?”
“嗯。”
“你身上已有腐败的气息了。”
“嗯。”
柳非银彻底怔了,没少听白清明叨念他这个师兄,除了每隔段日子就从瑶仙岛来的书信,他对这个师兄的了
解近乎于零。面前这头威风凛凛的雪狼妖,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封魂师,他叫白寒露。
白寒露甩了甩尾巴,冷淡的口气透着愉悦:“那就按我们说好的,我治好他肉身上的毒,你死前把封魂师血
脉完全过渡给我。”白清明答应得爽快:“好!”
床上的人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竟说好?他竟说好!他随随便便就把他柳非银大爷的死活给安排下了,一
点都没问过他的意见!谁说好,就让谁好去!柳非银气得双眼冒火,身子躺了几天尚且用不上力气,一翻身
就从床上滚下来:“白清明!我问候你爷爷!你敢!”
到了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事到如今已经很简单,肉身上的毒对于身为封魂师的白寒露来说,根本就是手到擒来的事。白清明不理他,
朝着门外喊:“金金,你进来按住他,我还要留些力气应付今晚的事。”
独孤金金只能摸摸鼻子走进门,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便伸手胡乱地摸索,突然手下触摸到温暖顺滑的毛,虽
然看不见,却是实实在在站在那里的。她诡秘一笑:“白寒露是吗?我叫独孤金金,你可记住了。”
很快月亮便爬上树梢,银色的满月周围泛着淡淡的血色,夜越深,那血色便泛滥得越浓。
白寒露背着白清明回到锦棺坊。他瞧着朱红的大门,屋子里被他折腾得金碧辉煌的,连衣裳都是锦绣团花,
可见这男人日子过得多么奢靡又庸俗。他对这个师弟没什么好感,自然看他什么都不顺眼。
白清明见他连说话都懒,便笑着说:“看你也不愿意在这里,先把这封魂师的血给你渡了,而后你便跟那
头黑狼妖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这些日子撑得也够辛苦了,也撑不下去了。”
这笑容里带着点淡淡的哀伤,不知为何,这种笑容竟让白寒露觉得有些刺眼。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也许这么多年书信往来,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师弟,但是对他也是没什么恶感的。而且他为了救那人竟然撑
了那么久,好像性子也挺喜人的。眼看着那人已经准备好了道具,连串口气都觉得费劲儿,竟破天荒地觉
得有些难过。
“……我还答应过你将鬼牙送进曼陀地狱,等我送进去了,你再渡给我,省得说我诳你的。”
“嘿嘿,师兄你还是老样子啊,跟谁都清清楚楚的。”
雪狼琥珀色的眸子稍微柔和了些:“我是生意人,总不会让客人吃亏的。”白清明点头,做生意的确如此才
能财源广进,这些年师兄的确也把他的醉梦轩做出了名堂。
今夜真的很美,红色月圆之夜鬼门大开,群鬼们欢笑着跑出来,边唱边跳,粼粼鬼火俏生生地浮在半空中像
萤火虫。而小妖怪们却是不敢出门的,今夜是狼族的饕餮之夜。
巨大的雪狼驮着他飞过城池上空,风临城伏龙镇外有座山,而此时传来幽幽的狼嚎声。白清明摸了摸师兄脊
背上的彼岸花的花纹,这花纹来得太奇怪,以前从没见过的。只是师兄是有个性的师兄,他想说的话就唧唧
喳喳个没完,不想说,你就是问,他也会觉得你是恼人的苍蝇。
雪狼妖的气息吓得一众灰狼们卧在山头上双爪捂着头呜呜叫,山上离那红色月亮似乎更近了些。白寒露寻了
块平滑的石面让白清明坐下,自己也卧在他身边,静默地看着山下的镇子里的喧闹的群鬼。这会儿白清明心
里十分满意,在离世之前有师兄陪着他一起看过群鬼夜行,总算是圆满的。
鬼牙是循着白寒露的气味来的,他的原形比白寒露小了很多,不过是比普通的狼大些,那狠戾之气却有过之
而不及。两匹狼互相审视了一会儿,还是鬼牙先开口:“对了,我现在应该叫你白寒露了。这些年你倒是过
得挺逍遥嘛,早就忘记了当初我们在狼窝饿得嗷嗷叫的时候了?”
白寒露一贯冷淡的态度:“是的,我忘了,我有一段时间的确是忘了。”
“你根本就是忘记了!”鬼牙大笑起来,“你瞧瞧你身上那是什么?曼陀地狱?!你以为你去了曼陀地狱烙
上了受过刑的印记,你就是干净的了吗?不会的!你不会被原谅的!姑娘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是啊,姑娘。
他觉得这短短的几十年,却像过了几辈子,而姑娘也死了几辈子。
白清明把手搭在师兄的长尾上,不轻不重地顺着,以前小时候,师兄难受的时候他便这么顺着他,只是他忘
记了。师兄的记性的确是不怎么好。这么折腾了一路,白清明胸前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水止不住,他也懒得
去擦,笑着问:“看来在下成为这副样子,都是因为你口中的这个姑娘,兄台何不说个清楚,也好让在下做
个明白鬼啊。”
鬼牙盯着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黄土埋到了脖子上,还能笑得这么欢畅。他说:“如果这是你临死前的愿
望,那我就讲给你听。”
在鬼牙还不叫鬼牙时,白寒露也还不叫白寒露时,他们生活在深山,是两头化不成人形的小狼。若是论亲戚,
鬼牙是白寒露的大表哥。那时九国战事频繁,炮火打到了深山里,父母们化成人形出去寻食物,他与白寒露
都是小狼便留守在窝里,却再也没见过父母回来。他们在山里相依为命,两头狼竟饿得抓山鼠吃,过了不少
苦日子。
直到他们遇见姑娘。
姑娘独居在深山的竹林里头,那日去山谷里采草药,两匹小狼饿得发昏,本来是准备吃掉她。可是姑娘见到
他们却眼睛一亮,大叫着:“哇,太好了,有肉吃了!”
那时鬼牙被那一嗓子吓着了,竟伏在地上发抖不敢起来,白寒露见大表哥都吓成这德行,更是连动都不敢动。
于是姑娘用了一张网把他们背回家,这一路姑娘都高唱山歌,无忧无虑的,嗓音并不好听,却让鬼牙如今都
记着。
姑娘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虽说着有肉吃了,却打扫出个竹笼给他们做窝,好吃好喝地供着。于是渐渐
地姑娘去山谷里采药时,身后多了两条尾巴。鬼牙记得姑娘粗糙的手摩挲着自己的头顶说:小黑子给你取个
什么名字好呢?……唉,不如叫鬼牙,恶鬼的利齿,像你一样威风呢!小白子就叫雪,你看,这山里的雪跟
你的皮毛一样白呢。
于是他们便有了名字。他们都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姑娘原本是跟父亲住在山里的,可是几年前父亲病逝了,
这山上便剩下她自己,所以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鬼牙原本以为自己化成人形后便能知道了,所以他跟白寒
露在姑娘的照料下长大,无忧无虑的,不再知人间疾苦。
那几年他们过得很满足,直到姑娘有天在竹林里被毒蛇咬伤,那日她没仔细带好药草,等鬼牙和白寒露赶到
姑娘已经咽气了。那时他们不过是还没修炼成人形的狼,鬼牙难过地哭了半晌,想起以前父母说的回魂之法。
凡人死后几个时辰内,鬼差来不及收魂,只要魂魄没走,喂上狼的一口心头血,便能将魂魄锁于体内死而复
生。
白寒露终究是比鬼牙小上两岁,不懂得那么多,看见表兄用刀尖刺破胸口,喂了姑娘,她便醒过来,心下也
是十分兴奋的。只是醒过来的姑娘和以前的姑娘不大相像,她不爱说话,白天是从不出门的,晚上也只是在
门口坐坐,身上的皮肤大片大片地溃烂,惨不忍睹。
鬼牙从未见过凡人,姑娘是唯一的一个,所以他也不觉得姑娘变成这种样子有什么奇怪之处,依旧每天快乐
地围绕在姑娘身边,满山追着野鸡和兔子跑。姑娘不出门,他就抓来给姑娘吃。渐渐地,他发现姑娘腐烂的
皮肤开始长出金色的绒毛,黑色的眼珠也渐渐变成青白,连身子都躬下去四肢着地。
他对害怕的白寒露说:“以后姑娘就同我们一个样了,这样不是更好吗?”
是的,后来姑娘越来越像一只狼,鬼牙非常高兴。直到有一天他从山下找吃食回来,看见姑娘全身是血地躺
在地上,身首异处,他在姑娘的身上闻到了表弟的味道。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带着血迹的四个蹄印子映着雪,
像开了一串红色梅花,而那梅花延伸到山路上变成了两串脚印。从那以后,那行凶的人便失踪了,他一直在
找他,找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他听嘴碎的乌鸦说,在瑶仙岛上有个封魂师叫白寒露,真身是一匹雪狼,已经成了妖。狼人吃了
妖,或者死后重生都会成妖。鬼牙是属于前者,而白寒露是属于后者。
白清明听了这些故事便明白了。
他遇见白寒露的时候,是个大雪天,他还是个小叫花子,于是他就带着他一起要饭,饿疯了还互饮对方的血,
后来被师傅收留。而继承封魂师衣钵前,白寒露是死过一次的,多亏他饮过他的狼血,师傅才把清明的血分
了他一半救了他的命。
也就是重生后,师兄就再也不记得他了。
白清明继续顺着师兄的尾巴叹气说:“你那时小不知道,如今还不知道吗?狼的一口心头血只是把魂魄锁在
尸体内,可是肉身已经不能用了,那样下去,那姑娘只能变成没有理智的妖物,魂魄都妖化,没法转世了。”
鬼牙瞪着他:“那又如何!姑娘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她!可是姑娘把他养大,这个人却杀了她!”
“那已经不是姑娘了。”白寒露轻轻地,饱含深情般,“姑娘喜欢晒太阳,喜欢唱歌,那个变成狼的怪物不
是姑娘。她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她很痛苦。”白清明头一次听见师兄这么温柔地说话,像解了冻的霜。
“我把姑娘当做母亲般敬爱……”
鬼牙愤怒地飞扑过来,朝着白清明的方向,掌风又狠又炽,他现在是经不起一爪子的。白寒露也扑上来将他
掩在肚皮之下,鬼牙的掌风落在寒露的脊背上。突然,只看见眼前好似有通红的火光,师兄背上的红色彼岸
花有了生命,摇曳着拽住鬼牙的前爪,花茎如同荆棘般牢牢缠住他。
白清明有些惊讶,这是冥界花神的契约?这彼岸花来自曼陀地狱,鬼牙杀戮重,红色的花贪婪地吮吸着他的
血,慢慢地将他从打开的地狱入口处拽下去。在他快灭顶时,寒露化成人形,手指在他的额心一点泛起片片
涟漪——“鬼牙,关于姑娘最后的记忆我送给你。”
白清明望着天上的圆月,血色渐渐退却不少,师兄已经可以化成人形站在他面前。与几年前比,他长高了,
琥珀色的眼眸更冷了,云朵般柔软的长发散散地披着,有点拒人千里的味道。
“那个姑娘是自己想死的吧?”
“你知道?”白寒露迷茫地看着他,“姑娘她有偶尔是清醒的,只是很痛苦,她求我杀了她。于是……我便
杀了她。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可是姑娘真的很痛苦。我给鬼牙看的姑娘最后的记忆,便是她哭着跟我说,
她撑不住了。说不定……我……也是不对的……还有其他办法……”这时师兄又像以前那个有些呆却是善良
冷清的孩子,对白清明来说又不陌生了。
“师兄,我们回去吧,月圆之夜快结束了。”
锦棺坊的门口燃着迎客灯笼,没有绿意叉着腰两朵小金铃晃来晃去,没有非银嬉皮笑脸没正经地等他下棋,
没有秦毓带着兰汀提着好酒来叙旧。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只有他自己,他觉得很满足。
看来师兄不记得他也是对的,若是记得了,也不会要这些神族后裔的血,那么以后封魂师血脉继承下去便又
弱了一半。他安静地焚好香,与师兄对坐念了咒,用刀割破了指尖。一切准备就绪。
“砰”!锦棺坊的大门被踢开,柳非银冲进来扑到那拿着刀自残的家伙,牙齿也咬到那根流血的手指上,知
道的是在止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报仇来的。他身后跟着个眼熟的少年,一咧嘴笑了:“哎呀,白大爷,
您就这么急着死啊,否则麒麟雪山那一趟不白跑了?”
穿着白色纱衣的高贵女子迈进来,白清明凤眼垂下去,温润地笑了:“月姬小姐,有失远迎,那个……非银
你先不要咬我成吗?”
麒麟月姬跟以前都不大一样,眉宇间淡淡的忧郁都不见了,倒变成走到哪里笑到哪里的喜庆人:“凤毛麟角
孔雀翎,我都拿到了,清明,你从上次见到我就算计好了吧?”
白清明天真地歪头:“可是月姬小姐是情愿的。”
麒麟月姬微微一笑,这世上果然什么事都耐不住“情愿”二字。情愿便没什么抱怨的。那懂事的师兄冷冷地
起身,走到窗前,天色将明未明,真是个讨厌又糟糕的团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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