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夜雪·卖伞情缘

Contributor:甜颜秘语 Type:简体中文 Date time:2020-04-02 14:13:05 Favorite:13 Scor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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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桥镇从古到今,有名的武将世家,一家姓谢,另一家姓简。
有些人生生世世的执念,注定是要保家卫国的。
柳非银听说那人已经转了三世,有些唏嘘不已,下了个结论:“杀戮太重,自然短命。”
白清明嘲笑他,“你倒是不重,连只鸡都没杀过。”
二人去了柳家,柳四小姐宴请白清明,给他接风,然而路上也不耽误他们斗嘴。
这正是初春,柳四小姐住的院子里,迎春花吐出鹅黄的舌,一串串地从假山缝隙中伸出招摇的小手轻轻摇晃,
只想与含苞的白海棠争一争春光。
他们的宴就设在迎春花丛下,不时还有小黄花被风扯落肩头发鬓,好似开得累了,也要寻了个好地方歇一歇。
“若是金金在就好了。”柳四小姐说,“这么多小辈,我跟金金最投缘。”
独孤金金是柳非银的龙凤胎姐姐,一家子人里面,只有她的性子最像柳四。
“你想她,就在这边给她寻一门好亲。”
“我倒是想。”
白清明心中一动,突然问:“简家如何?”
柳四不知道他们要打听事,只以为真的是听说过简家的名声,一拍手,双眼发亮赞叹道:“极好!简家的家风
好,三代忠良,男儿各个都爽朗。”
“我听说他们家有位小公子叫简衔羽,人品如何?”
“简衔羽是不错,统领着白泽岭的守山军,年方二十,虽说家世跟独孤家没法比,但要是比家世,金金只能嫁
进皇家。别说你爹娘不同意,我都不同意。”柳四摆着一副富贵人家不好过的脸,哼笑一声,“简衔羽人品模
样倒是配得上金金,只是晚了,人家下个月初八就要娶亲了。娶的是谢家的嫡出小姐,跟他是青梅竹马,从小
订了亲的。”
听说人家要娶亲了,白清明和柳非银对望了一眼,都不做声了。
柳四小姐摇了摇头,一副老年人遥望当年的模样:“阿银太小应该是忘了,他小时候来九十九桥镇,还和简衔
羽,还有谢家的那个小姐一起去河里摸过鱼。阿银可是抱着家里先帝御赐的琉璃盏出去的,拴个麻绳往河里一
扔,等着鱼去吃琉璃盏里的蚯蚓时再拎出来。”
白清明看着柳非银,无语:你个败家子。
柳非银满脸无辜:那时我不是小么。
“我都不记得了,我大一些记事的时候来,都没见过他们了。”
柳四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纨绔。简衔羽六岁就去都城学武,人家谢家的小姐大了,自然也不
抛头露面了。”
本来白清明就打算尽快去简家一趟,不过有了柳非银这层关系,就不显唐突了。儿时玩过的伙伴要成亲,自然
是要上门送贺礼的。
大婚前,简衔羽请了长假休息在家,白清明备了一柄玉如意做贺礼,随柳非银去简家拜访。
这个简衔羽也是有意思,别人投胎,多半不愿再回原来的家。凡人大多顾及伦理,这一世的自己要叫上一世的
自己祖父,祭祖时祭的还是自己,捧着孟婆汤的时候想一想,这算是个什么事,对本家就没什么执念,只愿下
辈子投个好胎。而他呢,就算投了简家的胎,竟然还是要跟谢家结亲……真不知这是执念,还是怨念了。
到了简家,管家一听是柳家的人,派个小厮去知会二公子,自己引着客人先去了荷园。
这一路都能看到忙活的下人,打理花草,修饰房屋,灯笼也换了新的,红彤彤的茜纱,四处透着喜庆。
简家是习武世家,院子也是怪石嶙峋,树栽的是梧桐,花是浮在水面上只生了一个个嫩盘的荷。院中还开了专
门练武的空地,架子上摆着擦得锃亮的十八般兵器。
二人坐了,管家亲自在旁边伺候茶水。
柳非银笑嘻嘻地跟管家说话:“婚事在下个月初八,不到半月了,是该忙起来了。”
管家笑道:“是啊,我们夫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他们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
“是家里人订的?”
“不是,是我们二公子自己去谢府求的亲。”
柳非银惊道:“何时?”
“七岁时,二公子听夫人说,姑娘要靠抢的,晚了就被订走了。于是他就自己去库房里挑了一匹玉马,木盒都
没用,抱着去了谢家。”
“人家同意了?”
管家哈哈大笑,无比得意,“那可不,他岳父亲手接了聘礼,坐实了这桩亲。”
柳非银跟着大笑,白清明也莞尔。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简衔羽负手大步走来,黑白分明的鹤眼,形状姣好的薄唇,尖下巴,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
春风得意的喜悦。他听说是柳非银,又想起儿时记忆中,的确有那么个不省心也不着调的家伙。
进了院子就听到笑声,简衔羽问:“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这两个人里,他一眼就认出了柳非银,人的样貌和小时候有差别,不过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嚣张劲儿,倒是旁人
学也学不来。
“柳非银,你倒是稀客。”
柳非银眉毛一挑:“你认得我?”
简衔羽扬了扬下巴,说:“你们二人,这位公子文雅高洁,如皎皎明月。既然人家不像柳非银,那就是你了。”
白清明起身道:“谬赞了,在下白清明。”
简衔羽谦逊地一抱拳,“不才简衔羽。”
柳非银听出了奚落的味道,倒是有几分故人相逢的感觉了,笑道:“你这捕风捉影认人的手段也是高明。”
“是啊,只此一家,绝无分店了。”
这么几句话寒暄下来,竟一下子就熟稔了。
柳非银不得不相信,自己和这个简衔羽的确是有几分相投的,也难怪儿时能玩到一起去。简衔羽也不拿他当陌
生人,把他小时候上树捉蝉挂烂了裤子,下水摸鱼差点被冲走等等糗事如数家珍般说了一遍。来时只想着卖伞
郎口中那个杀过人、眼神狠厉的将军,见了这一世的简衔羽,生在太平盛世,竟成了个性格爽朗又活泼的青年。
转世后的简衔羽喝了汤,过了桥,与前世再没任何瓜葛。
这一世的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打小就喜欢的姑娘,自己抱着玉马求来的姻缘,他不是薄情寡义,所以白清明说
不出一个字来。
白清明来之前本想说的话,果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个时辰后,本来晴好的天,又下起细雨来。管家过来请二公子去试婚服,白清明起身告辞。
简衔羽看了看天,对管家说:“取把伞来。”
管家去了趟屋里,取出一把伞,伞面缀兰花,伞柄挂着铃铛,说:“上次您带回来的那把正好在屋里。”
白清明接过伞,打开看了看:“这伞真是别致,哪里买的?”
“上回雨天出门,小厮没在身边,我也没装银子,是桥上的卖伞郎送的。”简衔羽补充说,“那小哥虽然人有
点怪,但是个好人呢。”
白清明呆了呆,接着哑然失笑,他竟是送对了人。
只可怜了那个在桥上卖伞的傻瓜。
白清明不是没经过事,大悲大痛过,也大彻大悟过,见过那么多痴男怨女,可他觉得卖伞郎可怜。第一眼看到
就觉得可怜,现在觉得更可怜。
世上万万千千的词句,他只能找到两个字形容他:可怜。
回锦棺坊的路上,白清明无端地叹了口气。
“你也是怪了。”柳非银正经地说,“你什么时候为别人的事伤心过了?”
白清明问:“我看起来很伤心吗?”
“……伤心得很。”
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逢,相逢不如不见。
果真伤心得很。
过了两天,卖伞郎又来了,他站在门口,想抬手敲门,又放下,想了想沿着石板路想要离开,又舍不得走再折
返回来。
反复了几次,游儿听到了响动,猛地打开门,不客气地吼:“干什么在门口鬼鬼祟祟的?!”
卖伞郎跟游儿一下子面对面,又听到指责,忙退了一大步,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游儿一看是他,想起白鸳鸯那晚的异状,回头就跑:“小白老板,妖怪又来啦!”边喊着边跑进书房里找到正
在整理的白鸳鸯,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来就回了房,关紧了门不敢出来。
木本无心,既成了精,便是个死心眼。
卖伞郎捧着茶杯,再淡定,这时也有些惴惴:“白老板,托您打听的事,可有音讯了?”
这两天白清明一直在想要怎么同他说,但再不说那简衔羽就要成亲了,也只能如实说了。
“前世的谢翎找到了,年方二十的锦绣青年。”
卖伞郎猛地抬起眼,黑黝黝的眼珠里瞬间有了神采般,连脖子都微微抻长前倾,那般渴求地看着他。
白清明看他这样子,虽觉得可惜,但也只能实话实说:“可是他快要成亲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从小
都订下了亲,儿时他自己求的亲。”
卖伞郎听了,那嘴角即将浮现的笑意和那眼中的神采都不见了,整个人如一扇尘封了多年的门,打开的那一瞬,
柔软的光线照进来。可也只是一瞬间,那门又关上了。
他一个人又被黑暗吞噬着,孤零零地坐着。
不过,他也没有多失望,只是觉得之前一些想象全都坐实了而已。
“小人早就想过,等到的人是个什么都忘掉的人,是男是女,是飞鸟是走兽,也许早就娶了亲有了孩子。即使
面对面,我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有人在等他,他也不知道。”卖伞郎只是平白直抒,不带一丝情绪般,
“小人不怪他,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
白清明点头:“你能看开就好。”
什么看开,不过是无奈。
卖伞郎说:“我想去看看他。”
白清明沉默片刻说:“本来我也只是打算帮你找到那转世的人,把那人的名字给你,那两把伞的恩情也就还完
了。”
说着提笔写下简衔羽的名字,从案上推了过去。
卖伞郎的事这就算了结了,柳非银觉得有些惊讶,因为以前也没见过白清明半途而废的时候。
这次既是他主动,又一刻不耽误殷勤地去打听,找到了转世后的简衔羽,把名字给了那卖伞的妖怪,没有功成
就身退了。如此想来,桩桩件件从头至尾都透着诡异。
柳非银知道白清明自有他的道理,他不说也是有他的道理,自然不是有意隐瞒。
他不说,柳非银也默契地不去问,只等他哪日想说时,他做个聆听者便是。
简衔羽的婚礼由母亲一手操办,他除了试个礼服,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他一下子闲下来,每日除了练武,就是被朋友们拉去请客。他人逢喜事,众人的酒一轮轮敬下来,想着那青梅
竹马的姑娘马上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酒不醉人也人自醉了。
一直到打烊了,简衔羽才出了酒肆,微风一吹,酒意上了头,却越醉越是冷静的外表,很能唬人。
卖伞郎静静地跟着他,走了一座接一座的桥,那人快他就快,那人慢他就慢,脚步踩过的是他踩过的青砖,仿
佛循着他的足迹,就能走到从前似的。卖伞郎只想多看他几眼,可那人连醉了都走得比平常人还要快一些,一
座拱桥挡住了视线,他疾走几步,桥的另一边是一片野杏树林,枝头吐露着花苞,只等绽放。
而简衔羽却突然消失了,卖伞郎一下子停住脚步,觉得坏了。果真一转头,却见路边一株杏树下,简衔羽抱着
肩站在那里,一副奇怪的神情盯着他。
“喂,卖伞的,你跟着我做什么?”
卖伞郎心里一惊,面上却是冷静,拱手道:“看公子醉酒,又夜路独行,所以才跟着。”
简衔羽一听,还真是个送伞的老好人,从树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这你倒是不必担心,这九十九桥镇上
没几个打得过我。醉了也一样。”
卖伞郎冲他笑了笑,温和的样子:“小人知道,小人只是想这么做。”
这话说得简衔羽一怔,心里觉得莫名古怪,只觉得这卖伞郎看自己的眼神古怪得很,好似个痴情的男子对待姑
娘似的。不过知道这人是好心,简衔羽收起那些猜疑,又拍了拍他的肩,只觉得手下的肩半点肉都没有,窄窄
的,人长得又精致非常,更像个姑娘。
“谢了,我记得你,你送了我一把伞。”简衔羽说,“今日我倒是带了钱。”说着取出钱袋,拿了个银叶子,
往他手里塞,“你讨生活不容易,既然遇上了,就没有赖账的道理。”
卖伞郎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手里被塞了银叶子,像捧了一块烧红的木炭,连呼吸都是痛的。
简衔羽接着说:“你家在哪,若顺路就同行吧。”
卖伞郎木然道:“顺路。”
夜色静默如谜,月下影子成双,胶着在一处,慢慢前行。
二人说着酒肆的酒,又说到镇上的桥,二月的春雨,和不羁的山风。最后说到简衔羽的婚事,他新郎官的得意
劲儿溢满眼角眉梢。
“我和我那没过门的妻子,三岁就认识啦。我母亲和她母亲常凑在一处绣荷包,她呀,儿时就可爱,人有点呆
呆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哭,乖得很,不过什么情绪都写在眼里了。”
卖伞郎低低地问:“你喜欢她什么?”
“我母亲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想看什么小妹妹,正闹着要去捉蝉。奶娘抱着她过来,她一看到我,我一
看到她,四目正对都怔怔地落下泪来。自打那以后,我就喜欢她、护着她,没由来的喜欢。我母亲说,大概是
前世欠了她的,这一世才来还。”
“那你有没有欠过别人?”
简衔羽转头去看卖伞郎,只见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大喇喇地往过来,三分清明,七分痴妄。只觉得一时间被
那目光盯得心头一紧,竟逼得别开了眼睛。
简衔羽摇头:“或许吧,前世的事谁知道呢。”
当晚,卖伞郎在简家大门口站了一夜,直到天边微亮那人才不见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九十九桥镇举行桥祭。
当天细雨朦胧,河道里装饰得美轮美奂的龙舟伴着鼓声一叶一叶地驶过桥拱下,龙舟头坐着年轻力壮的年轻男
子充当接引人,皆穿着颜色鲜艳惹人注目的衣裳,每过一座桥便喊一声:“守桥娘的盘缠在哪?”
桥上的百姓便回:“守桥娘的盘缠在这儿呐!”
接引人再喊:“守桥娘的盘缠够吗?”
桥上的百姓再回:“不够明年再来拿。”说着便把手中的木梳和鲜花扔在桥下。那些花浮在水流之上,给河面
铺就了一层花毯。
今日铺子关门一天,全锦棺坊无论大小都出来看祭礼。
白清明、柳非银和画师就在一家临河的茶楼坐着,龙舟直接驶过窗外,对面河岸已是人潮追着人潮。
画师微笑着说:“在九十九桥镇的传说里,那些投河而死的年轻姑娘,死后冤魂不散,就成了守桥娘。守桥娘
会在深夜躲在桥下哀哀哭泣,有路过的男子从桥上伸头去看,守桥娘就会把人拖进河中淹死。九十九桥镇上有
九十八座桥,桥多了,遇到的鬼就多。所以要举行桥祭,扔木梳给守桥娘梳妆用,用盛开的鲜花讨她开心,最
好能把她送走,求这一年平顺安康。”
正说着,河上又驶过一叶龙船,船头坐着简衔羽。
柳非银挥手喊:“简兄!”
简衔羽听到呼唤,往茶楼一看,爽朗一笑也挥手:“柳非银,你怎么不来做接引人?”
柳非银大笑:“本大爷做接引人,守桥娘就舍不得走啦。”
简衔羽哈哈大笑,又冲他挥手,龙舟驶过,迎着桥而去,远远听到他爽朗带笑的喊声:“守桥娘的盘缠在哪?”
“守桥娘的盘缠在这儿呐!”
……
白清明不经意一转头,突然看到岸边的人群里站着卖伞郎,他站在人群中,目送简衔羽经过,眼中空空荡荡没
有悲喜,好似他才是要被送走的那个人。
傍晚时,游儿和白鸳鸯出去买了趟包子,带回来一个消息,简家二公子消失了。
白清明诧异道:“为何说是消失了,不是不见了?”
白鸳鸯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听说是白天祭桥时,简二公子坐着的龙船经过一座桥,驶入桥洞时,人还
是在的,船从桥洞中穿过,人就不见了。简家和谢家的人都在满镇上找。镇上的人都说,是守桥娘看上了他,
把他带走做夫君了。”
柳非银惊道:“难道是那卖伞郎?”
白清明点头,多半是了。他心中有了猜想,一刻不敢耽误,天虽然还没黑透,也顾不得那么多,净手焚香,手
指结印念念有词。
只听大门口不知被什么东西震得咣咣作响,一股带着腥腐的水藻气息扑面而来,地上显出一串湿淋淋的脚印,
一直走到院中的廊中才停住。守桥娘显了身形,这个守桥娘年纪挺小,穿着一身华丽的素缎衣,裙边都碎成了
布条,她拿着一只木梳哼着小曲梳头发,只是赤着的一双白玉小脚下一直流淌着腥臭的河水,沿着木缝流淌而
下。
守桥娘的声音嫩嫩的,像黄鹂:“哥哥你是谁?为什么叫我来?”
白清明行了个礼:“在下白清明,是封魂师,我找姑娘来,是为了寻个人。”
守桥娘梳着她的长发,歪着头,用没有眼白的乌黑眼珠天真地看着他:“封魂师我见过一个,不是白氏,是风
绮家的。”守桥娘咯咯笑了起来,“我知道白哥哥叫我来做什么。你们镇上丢了个人,就怪在我们守桥娘头上。
我们既得了祭品,就没有再害人的道理。”
“在下知道不关守桥娘的事,不过那人是过桥的时候不见的,想必守桥娘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守桥娘指了指白清明身后,笑嘻嘻地道:“你让那个好看的哥哥陪我一晚,我就告诉你。”
柳非银看她指自己,心中好笑,就起了戏弄的心思。他上前一步,下巴磕在白清明的肩上,一副娇不自胜的样
子道:“那可不行,人家已经有人家啦。随便跟姑娘出去,可是要浸猪笼呢。”
守桥娘立刻被恶心到了,正待想挑那个蒙着脸的画师,却听白清明冷笑一声:“你最好快些说,耽误了在下的
工夫,这九十九桥镇的桥,恐怕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守桥娘娇哼了一声:“这才是你们封魂师的强硬做派,刚才假惺惺什么。”
“……”
“那个人被卖伞郎给掳走了,说是要带他去看一看前世的碑。”守桥娘冷笑一声,再没了小姑娘的做派,声音
都凉薄了几分,“那碗汤又不是别人捏着他的脖子灌下去的。若真的在意前世种种,就该像我们这些孤魂野鬼
一样,就算终日受苦不得安宁,也绝不去轮回。既入了轮回便是自愿割舍了前尘,干脆地做了那不回头的人。
既不回头,又何苦去寻他。”
说完守桥娘隐去了身形,那湿漉漉的小脚印踩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风中残留着守桥娘嫩嫩寂寥的声音。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游廊中的脚印一点点地风干,了无痕迹。
而此时在白泽岭松涛阵阵处的山崖边,一座孤坟旁,石碑上雕刻的痕迹已打磨得圆润,一如那名字,仿佛还残
存着生者的体温。
卖伞郎盘膝坐着,看着那老松树下悠悠转醒的人,心中琢磨着,面前这个人和坟里那个人,到底有哪里像?
简衔羽慢慢睁开眼睛,一时间怔怔地,眼前是松间明月下,悬崖上孤坟旁,还有那个盯着自己的卖伞郎。白天
发生的事纷纷涌入脑中,他过了一座桥,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而后全身被丝绸般的风缠住,接
着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面前这个人不管是鬼还是妖,终究不是为了要他的性命,反而镇定下来,沉着地问:“你是谁?”
前世在白泽岭中的相逢与此时重叠,是了,长得不像,性子也不像,没有哪里像,但这就是他了。
卖伞郎微微一怔,答道:“……迷途的货郎。”
“你是鬼还是妖?”
“非鬼非妖。”
“那你抓我做什么?”
卖伞郎不答,看向那座坟。
简衔羽也看向那座坟:“这里埋的是谁?”
“他叫谢翎。”卖伞郎说,“你的前世。”
“前世。”简衔羽微妙地笑了一下,却是冷的,“荒谬!”
“……”
“这个人已经死了,人死万事空,就算是前世,已是不一样的人,你有仇也好,有恩也罢,都装在这棺材里,
覆于黄土之下,又与我何干?”
卖伞郎揪住衣角,本就不甚清明的眼睛,又模糊了几分:“那前世的约定就不算了是吗?”
简衔羽看天色知道他失踪了大半天,家人怕是要急疯了,一时间也无法细细琢磨这绑匪的话,只想着早些脱身,
便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好,你且说你与他约定了什么,若不才能做到,也就当积德。”
“转世后,他还来九十九桥镇,我转世成姑娘,在九十九桥镇等他。”
简衔羽一惊,上下打量他:“你是姑娘家?”
卖伞郎的手探上那石碑,轻轻摩挲着,而后摇头,“几年前我醒来,是睡在谢翎的棺材里的,之前的事,我都
不大记得了。”
简衔羽大惊失色,他确实听说有人死后埋身在风水宝地,尸身不腐,长年累月吸收日月精华,成为山魅的传说。
“你……你是山魅?”
“小人不过是一株相思木。”
简衔羽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也分辨不出山魅和相思木之间有什么差别,只知道自己被什么怪东西缠上
了。这怪东西缠上来,就是为了不让他成亲。他终于找到了原因,这卖伞郎就是来再续前缘的。
“荒谬!”简衔羽大笑,“荒谬至极!”
卖伞郎看着他这笑容,心中连难过的情绪都没有,只觉得凉,就算拿一把火把他烧了,都捂不热的那种凉。
第一次,他感觉到了孤独。
白清明和柳非银赶到悬崖的石碑边上,山风猎猎,却没了人的踪迹。
白清明终于觉出严重,皱眉道:“是我眼拙了,竟没看出卖伞郎还能闯出这种祸事来。”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白清明而起,若不是他起了可怜的心思,就不会去主动帮那卖伞郎,若不找出谢翎的转世,
也就没有了卖伞郎得了失心疯去把人掳走的事。这桩桩件件都是命中注定般,白清明既开了头,就不得不去收
尾。
简家和谢家的人找了一整日一整夜无果,简夫人一大早就去山中的寺庙中求签,连着三支都是下下签。简夫人
哭了一路,回到镇上直接去了谢家,谢夫人也跟着一通哭。
镇上的人都觉着,简二公子是回不来了,不过两家的婚礼还在筹备着。
有好事的去打听,说是谢家的小姐嘱咐的,婚事一定要办,若人回不来,她当日也要抱着牌位过门。
白清明又托守桥娘们寻了一日,都找不到卖伞郎的踪迹。
卖伞郎与寻常的木精不同,他若有心要躲,纵然是白清明,几日之内也找不到他。
柳非银在旁边剥着盐水花生出主意:“你找不到卖伞郎,还找不到简衔羽么,他死了,鬼差能找着,他活着,
鬼差就找不着了么?”
白清明是关心则乱,脑袋里是一堆线团,理不清头绪。见柳非银这个只会添乱的,难得有聪明的时候,顿时觉
得他有几分可爱,纡尊降贵地伸手搓了搓他的脸,然后在黄纸上写了封信给鬼差,拿在烛火上烧了。
不多会儿,那烧掉的黄纸灰被一阵突来的阴风卷起,灰粉重新落在案上组成一行秀气的小楷:望乡台速来!
之前望乡台有白清明的老熟人,后来那个老熟人平白地没了,连望乡台,他也不爱去了。平日里有什么事要去
冥界,连柳非银心这么大的人都要绕着这个地方走。按说那个老熟人舍了莲花身灰飞烟灭了,可有人不信,清
闲的官也不做了,风餐露宿的,到处去找。
一想到那个整日追着他一团可爱地叫“白兄”的孩子在外面傻找,他就心疼。连带着遇到一个傻等的,也跟着
心疼。
这心疼让他忘记了本分,让他惹了祸。
白清明不敢耽误,速速地燃香,踏上了去冥界的路。
到了望乡台,只见那亭台内站满了新死的魂,一个个都望着那云雾缭绕处,望着自己回不去的家乡痛哭。鬼差
们看得多了,早就磨光了怜悯之心,时辰一到就冲进亭台内去拉人走,要罚的赶紧去罚了,不罚的赶紧抓去投
胎,免得在这里平白耽误他们的工夫。
望乡台一侧有个只供鬼差歇脚的茶肆,一株合抱粗的大槐树下,鬼差云墨眉目冷冽,一身黑衣坐着喝茶。
白清明走过去问:“人呢?”
云墨一指那亭台处,只看到白衣如雪的鬼差云清正扯住一个人的胳膊往外带:“走了走了,想看回去再看,你
又不是真死了……哎哟这位大姐你的眼珠子掉了,快捡起来,踩碎了小心下辈子变瞎子……别挤别挤……怎么
单独留小孩子在这里?!鬼差呢!怎么办事的!小孩子直接送去投胎,还领他来看什么!”
白清明哑然,看云清手里拽着的不是简衔羽又是哪个,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
云墨瞥了他一眼:“没看到头顶有火光么,还是生魂。”
云清拉着简衔羽过来,远远地看到白清明,接着露齿一笑,真当得上明眸皓齿,唤道:“白老板,你可来了,
这个人可半点不安分。”
白清明忙问:“另一个呢?”
“丢不了,这人在哪里,另一个就跟到哪里,锁链都用不上。”
白清明朝他们身后看去,果然看到卖伞郎背着个竹筐子慢吞吞地跟着。
简衔羽看到白清明都惊了,看了他半晌,才问:“你也死了吗?”
“在下没死,你也没死。”
简衔羽不明白了,看看身边的云清道:“黑白无常都抓着我了,怎么会没死。如果我没死,又怎么能到这望乡
台?”
云清笑道:“你是没死呢,这只小精怪可没想要你的命。”
简衔羽回头看卖伞郎,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目色变冷转到一边,像是多看他一眼都要了他的命了。卖伞郎这
两日都没得了他的好脸色,也没什么,只是看到白清明心里难免愧疚胆怯,低着头讷讷地不出声。
云清解释说:“我收到了你的信,还没来得及细查,就听到下头的人来报,说是一个精怪带着一个生魂闯进了
鬼门关。我和云墨赶去一盘问,可不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简衔羽。我问这小精怪为何要闯冥界的地府,一般人可
是躲都躲不及呢。他那嘴巴就紧得像蚌壳一般,撬都撬不开。”
白清明看了那脑袋越埋越深的卖伞郎,对云清说:“生魂离身太久怕是不好,能不能先把他放回去。”
云清摇头,“放回去也要有处可放啊,他的肉身被藏起来了,我也找不着。”
几人一起看始作俑者,他的头几乎要埋在胸前。
云清劝道:“坏胚子我云清见多了,无恶不作的哪有像你这样的。你呀,看起来也是个老实孩子,怎么这样的
糊涂。他欠了你,他终究要还的,还债也有先来后到的,对不对?”
卖伞郎点点头。
“那就将他放回去吧。”
卖伞郎抬头看了简衔羽一眼,又摇摇头。
“哼……”瞧他这样冥顽不灵,一直没讲话的云墨冷笑一声,“你真是没救了,这地府哪是你这等小精怪来去
自如的地方?!若不是我和云清得了白老板的消息给你瞒着,这会儿早就请了雷刑,把你打回原形了,还由得
你作怪!”
云清端了茶盏给他,又拍拍他的肩,“消消气,消消气,就这么个小东西还请雷刑呢,折死他了。”
白清明:“……”
这二人在一起久了,就像夫妻俩关起门来打孩子,一唱一和的就会吓唬人。
卖伞郎听他们这么说,心里也是怕的,来之前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只是他不甘心这样糊涂地死了。即使是
要死,也要明明白白地死。
他本就没什么法力,这两日又是抢人又是闯地府,此时只觉得内里空了一大块似的,脸色如枯木,眼神如干涸
的泉眼,木愣愣地坐着。
白清明觉得他心里是什么都清楚的,只是依旧要这么做,叹气问:“伞哥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卖伞郎那蚌壳一样的嘴终于张开了,“我想要带他去看一看三生石。”
“你想要他想起来上一世的事?”
“不,我想看一看,下一世他的姻缘在哪里,是不是该还我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我就等,不是的话,我还是会等。
白清明笑道:“都是等,有何分别。”
卖伞郎一脸坦然道:“有分别,我想知道,是满怀期待地等,还是继续无望地等。”
简衔羽静静听着,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般,终于看向了他:“你若只是要这些,为何不早说。”
卖伞郎一本正经地说:“你讨厌我,所以我不想告诉你。”
简衔羽蹙眉,竟被这孩子气的控诉堵住了喉咙,一时间灵魂深处好似被猫爪子狠挠了一下,莫名地难过起来,
想说“我不讨厌你”,却是违心的。
他这执拗的性子是谁都劝不住的,除非真的请雷劈死他。
云清看白老板是真的疼他,也愿意卖他个人情,站起来说:“既然要看三生石,那就去吧,地府也不是生魂该
待的地方。”
三生石看起来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比寻常石头大了一些,颜色黝黑,被水冲刷得表面光洁如脂。
三生石只记姻缘,谢翎与谢羽虽是两世,但谢羽从会走路起就去摸兵器架,一直到死都没花半分心思在女子身
上,自然是没有姻缘的。
简衔羽把右手放在石头上,石头表面好似有波纹荡起,而后越来越清澈,石面成了一面可以窥视内里的镜子,
而镜中的一切又回到了谢翎那一世兵荒马乱时。
九十九桥镇正式开战的前一日,军队安排镇上的百姓们躲进镇后的山谷中。
有些老人家不肯走,要死在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家里。也有些人不肯走,要在自己的小院里晒太阳。
谢翎送别家人时,谢夫人红着眼角,只嘱咐他,无论如何,他们一切都会好。反而是他那个参了别人一辈子的
爹慌了神,握着他的手说,你可一定要活着啊。谢翎点点头,那边身子沉重的大嫂由丫头扶着过来,又哭道:
小叔千万保重,来年还要你抱着小侄子抓周呢。谢翎依旧笑着点头。
看着谢家一百多口的车队融入了镇上躲兵祸的人蛇长队中,谢翎转身去了那个不肯走的人的小院。
是个难得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他与卖伞郎晒了半日的太阳,说了不少话,每一句都是告别的话。
“伞哥儿,对不住了,家快守不住了。”
“小人知道。”
“下一世,我还来九十九桥镇,把家夺回来。”
“那小人等你。”
“下一世,你做姑娘吧。"
“那小人要做个什么样的姑娘?四处卖伞的姑娘,还是官家养在深闺的姑娘?”
“……”谢翎想了想,竟想不出什么样的姑娘好,“是你就好。”
“好。”
谢翎看着卖伞郎那少年妍丽的眉眼,想着来世做姑娘也定然是个漂亮的姑娘,他也不亏。
下午落了一阵细雨,入夜后,皎洁的银盘又挂在当空,月辉如潮水般铺了一地。
二人如寻常夫妻般吃了晚饭,卖伞郎突然说:“我伺候你洗个澡吧。”
谢翎哑然,看他忙碌地烧了热水,一桶桶地将水提到并蒂莲花的屏风后,水汽氤氲中,莫名的潮湿香气散开来。
卖伞郎去找了干丝瓜瓢来,挽高了袖子,小臂如一截鲜嫩藕,谢翎心中一跳,转头不敢再看。
卖伞郎的脸被热气熏得红艳艳的,正待给他散下头发,却看到旁边的衣裳堆里,有个小小的木雕。他拿上手,
细致地看着,虽只有巴掌大,却是按照真人比例去雕就,容貌也细致,真当是栩栩如生。想来是平日里经常拿
来摩挲把玩的缘故,木头中的油脂沁出,整个小木雕入手柔润,木香四溢。
谢翎见背后没了动静,一回头,看卖伞郎拿着那小木雕把玩,铁血的将军也有几分被拆穿的不自然。
“咳!军中枯燥……军中枯燥……”
卖伞郎低眉一笑,解了他的头发,抹了皂角,轻轻揉搓。洗干净了他的头发,又仔细地给他擦了背,谢翎在这
轻柔的揉搓中慢慢打起了瞌睡。直到感觉到木桶中的水“哗啦”的一声猛地溢出来,狭小的木桶中顿时拥挤不
堪,他怀里坐了个人,双手一拢,满怀软玉温香。
这下谢翎再傻都觉出了不对劲,他睁开眼,面前水中起伏着的是少女才有的身形,胸前微微起伏的沟壑,仙鹤
般雪白的颈子,沉静的不知羞涩为何物的眼。
“你……你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卖伞郎微微一笑,苦涩道:“我是做伞的手艺人,姓赵,家中小院里种了母亲喜爱的木槿花,单名一个槿字。
家族有训,传男不传女。我父亲有心传给我,于是瞒下了族人,将我当男孩儿养。”
“……”
“我不是男子,却必须是男子,不施粉黛,不穿罗裙,不得出嫁。”
“……”
“可今日我想跟你做一次寻常夫妻。”
谢翎久久地不能回神,眼前是他心意相通的伞哥儿,不能倾诉爱意的爱人,仿似灼若芙蕖出绿波的洛神,一时
间痴了,又心中大痛。
谢翎怔道:“没有八抬大轿,三媒六聘。”
那英气的少女却有着堪比男子的胸怀,笑道:“无妨。”
“明日我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也无妨。”
“我……”
少女的藕臂藤条般柔柔地缠上去,款款相就,带着叹息:“你这人……啰嗦得很呐。”
外面清风明月,屋中鸳鸯成双。
三生石上,简衔羽如同被烫到一般收回手,耳根发红,大惊失色地看向卖伞郎。众人都看向卖伞郎,而卖伞郎
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眼中更是一种谜般的茫然。
简衔羽惊讶道:“你是姑娘?”
卖伞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简衔羽看了一出活春宫,还是上一世的自己与眼前的人,一时间都不好了,心神大乱。而同样混乱的还有卖伞
郎,惊惶不已地看着那块三生石,仿佛那才是食人的妖怪。他连连退两步,转身就要跑,却见云墨宽袖一振,
一条黑蛇长鞭牢牢地缠住了卖伞郎的腰,狠狠地将人拽了回来。
云墨怒道:“好好的,你跑什么?”
卖伞郎眼神涣散,脱力般地坐在河边,怎么看怎么可怜。
三生石畔,看到自己上一世的恋人,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半疯魔般地坐在那里。简衔羽不是铁石心肠,现在也
是难受的。但是再难受,面前这个人要的,他半分也给不了。爱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下的,如果能
随便放下,卖伞郎也没必要这么辛苦地等着。
这等可不好受,他和谢家小姐从定亲到现在,也等了十三年。
这十三年里,他想见就能见着她,可还是想与她朝朝暮暮,共赴白首。
他总觉得自己上一辈子是欠了她的,所以这一辈子这么急着还。而上一辈子的苦主坐在这里,人瘦瘦的一把,
傻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简衔羽长长地叹口气,走过去蹲下身,把他腰上的黑蛇长鞭解开。
此时想插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白清明和云清、云墨退到一边,三人脑袋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但谁也不敢
说破,只觉得荒谬,因为他们资历尚浅,都还没遇到过。
所以都没出息地在一旁沉默着。
简衔羽顺了顺卖伞郎掉下来的头发,打商量说:“你是妖怪,去修行好不好,跟我一个凡人耗着,这一世我有
爱人,下一世你不知道要等多久,别等了。”
卖伞郎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修行不可以……”
简衔羽原本也没打算他痛快地答应,也不勉强,点头道:“好,那就看一看下一世我在哪里吧,你不要等我了,
你来找我,好不好?”
卖伞郎没点头,也没摇头,看着简衔羽蹲在自己面前的靴面,上头绣着金纹,他却记住了。
简衔羽拍了拍他的肩,走向那块三生石。
三生石所应,皆随人愿,心中想着下一世,便能看到下一世姻缘宿主。
可姻缘宿主并非不可改变,若能参透姻缘,也能改变姻缘。只是简衔羽心里隐约觉得,说不定下一世是眼前这
个人,那么便皆大欢喜。若不是,也由这个人来找。
不等简衔羽的手碰上那块三生石,卖伞郎却陡然从地上弹起来,惊惶地扑上去推开简衔羽,挡在三生石面前,
大叫:“小人不看了!”
简衔羽一怔:“为何不看?”
卖伞郎涩然道:“你回去吧,小人不看了。”
简衔羽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不看了,又叹口气:“那你去修行?”
卖伞郎点点头,心如死灰般:“好,小人去修行。”
“那下辈子也不见了。”
“不见了。”卖伞郎点头,“再也不见了。”
简衔羽这才放心了,他去修行的话,以后真的就见不着了。即使相见,也不相识,这样最好。
这忘川河边三生石畔,他们对站了半天,卖伞郎说:“我们第一世相遇的潭边的瀑布后,有一处石台,你的身
体就在那里。”
卖伞郎一直低着头,再抬起头,人是笑的。
简衔羽没见卖伞郎笑过,他一直木着脸,长得精致,却像个人偶一般,这样一笑,却觉得这张笑颜亲切得很,
的确似曾相识。
“那就……山高水长,从此别过了。”简衔羽一拱手,痛快地转身,丝毫没留恋,对着云清说,“鬼差大人,
我怎么回去?”
“你人能回去,冥界这一段记忆不能让你带回去,喝碗汤再走。”
简衔羽干脆地点头:“好,那就喝。”
既然再也不见了,那这相忘的汤还是喝了好。
既然再也不见了,简衔羽没有回头,跟着云清和云墨大步地走了。
卖伞郎靠在三生石上,痴痴地望着,看简衔羽的背影消失在河边,远处只剩下了影影绰绰的雾,再也不见了人。
白清明问:“你为何不看?”
卖伞郎答非所问:“我闯进冥界后打听过,他们说找封魂师办事,代价不低,有个树妖把自己卖进了锦棺坊为
奴为婢,就算是无垠地狱的魔神签了契约的人也能抢回来。我是送了白老板两把伞,可以钱易物即可,那两把
伞并不值钱。”他苦笑一下,“白老板是可怜我……白老板见了那么多凄苦之人,无家可归之人,却可怜我。
可笑我在看过三生石之前,并不懂自己被人可怜着。”
这世上很多事的本相白清明可以一眼就看穿,比如卖伞郎是块相思木的本相,可本相不等于真实。
很多之前不明白的关窍,他也是在看了三生石之后才明白的。
白清明叹息:“你之所以不看,是因为你发现,那个与简衔羽有来世之约的卖伞姑娘,不是你啊。”
白清明第一次见到卖伞郎就发现,他是个异数。
这世上万物初生,都有它的规则可循。树木修炼成树精,只有生长期百年以上的树,生长在适宜修炼的山谷中,
长年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浑浑噩噩地生出灵识并不能自保,树被砍掉,根离开土壤,苟延残喘几日便是死了,
大多数都被进山伐木的人毁掉做成了门柱。若要修出实体成精,再从妖精修炼成仙时,也可能无法承受住九天
雷劫。
而异数便是规则之外,不符合常理而存在的事物。
这天上地下最有名的一位异数就是之前的花神幽昙。花草寿命短修炼成花妖本就不易,修成花精的多是深山中
的木本植物。而幽昙却是战场上的一个青色的刺头,饮血有了灵识,又在刹那绽放时开悟成神。异数没有过去,
自然也没有未来,连西方佛陀都无可奈何的存在。
而卖伞郎这个异数,是一截相思木。
而这截相思木却浑浑噩噩,一直忙着等人,匆匆地等,惶惶地等,做了一把又一把的伞,怕转世的谢翎淋雨,
又不知道他转世的是哪一个,只能见了人就送,只担心他淋到雨。
卖伞郎突然支撑起身子,一件件地解开身上的衣裳,没有羞耻,也没有遮掩,坦坦荡荡地站在白清明面前。
“白老板,小人的身体是这个样子的,跟那个女子不一样。”
白清明打量着他,胸部平坦,下身一片光洁,是没有女子或男子的特征的。他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有些失
望,也有些伤心:“我没见过女子的身体,以为女子就是这个样子的,原来还是不一样。所以那不是我。”他
抬起头来,眼睛红彤彤的,“那我又是谁?”
白清明把外衣捡起来把他裹紧,握住他的右手,掌心湿凉,透着寒气,他将这只手贴在三生石上。
“你和谢翎仔细算起来,也是有因缘的,你且自己看。”
三生石上波纹浅浅地荡漾开,带着他们回到了白泽岭的深处,一处悬崖边。
悬崖边上,延伸出去薄薄的一片岩石,而那岩石下则掩着一株碗口粗已经早就枯死风干的相思木。
树干在岩石的遮挡下没有受潮淋雨,每日被山风吹着,树木内的油脂渗出,又浸润回去,大约过了几十年,已
是通体发乌中透着一丝亮晶晶,是极好的雕刻木料。
谢翎把自己倒吊在一片岩上,豁出性命去,锯出小手臂长的一块木头。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一个人躲在僻静处雕他的心上人,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那浅浅的窝下去的
锁骨,他一笔一笔地雕下去,连他那件灰蓝的粗布的衣裳都一丝不苟地雕出来。
他见不到那小货郎,一边雕就一边跟这木人说话:“我第一次见你,在白泽岭的深潭边,我在换药,你迷了路
……”
想必说的时候,谢翎做梦也不相信,这个木人能记住他说的话。
三生石面上波涛汹涌,秉烛雕刻的画面走马灯般掠过,再去看已是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战场就在九十九桥镇。
战事过后的两天,赤松军也伤亡惨重,镇上的居民躲在了山谷里,可他们知道有埋伏,不敢贸进。他们本来想
占据这个山镇,又担心被流苍都城派来的援军堵在这山腹中,稍做整顿后,抢了钱粮,便速速撤离九十九桥镇。
谢翎的尸体在桥上站了三日,赤松军一走,卖伞姑娘赵槿就从小院的地窖里爬出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院
子找人。
她知道谢翎已经不在了,死了。
可赵槿还是要找到她,不管死的活的,这个人都是她的丈夫,他活着丑了残了,她照顾。她死了,她给他送终。
她找到桥上的谢翎,死后冰那样沉默地站着,不笑不说话,哪里像她的谢翎。她才清楚地看到,他不在了。
谢翎的铠甲下鼓起一块,赵槿摸出那个木雕,栩栩如生好似缩小版的她,被鲜血浸润,已然是擦不掉了。
她没有多伤心,只是淡淡地道:“没关系,你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了。”
赵槿将他用草席裹了,拆了一块门板,托着他的尸体到了山上,一处风景独好的悬崖边,为他挖了一个深坑,
添了一把土。镇上有棺材,可她没力气拖到这山崖之上,只等谢家人从山谷里出来掩埋,而后她理了理自己的
衣裳,又看了他最后一眼,毫无留恋地从悬崖上跳下去,尸骨无存。
半日后,谢家人找到了谢翎,他们不知道是谁把他拖过来的,一家人哭了一场,却也没往祖坟里迁,敛进棺材
里就地发丧。谢家的大少夫人连日惊吓,又失了亲人,伤心过度早产了,生下个男娃娃,为了纪念孩子的小叔
叔,取名叫谢羽。
很多年之后,棺材里曾经英武的将军瘦成了一把枯骨。他怀里揣着的那截相思木雕成的木人,整日都好像听到
有人在讲一段故事,故事里有谢翎,有卖伞姑娘,他们相遇在白泽岭的水潭边,卖伞姑娘给他包扎伤口,故事
便那样波澜不惊地开始了。
终于有一日,相思木很久没听到有人说话,他觉得很寂寞,茫然然地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窝在盔甲白骨的怀中,他记得自己是个卖伞郎,还记得这人要他等。
“这是什么时候了?”他问。
白骨不说话。
“你已经轮回了吗?”
白骨依旧不说话。
相思木亲了亲骷髅上黑漆漆的眼眶,温柔道:“没关系,你慢慢来,我等你。”
他只是一截相思木,他是异数,他不是男子,也不是女子。
去九十九桥镇上等轮回的那个人,也是别人。
就如同酒肆里的说书人嘴里的故事,他沉浸在那场生离死别的故事里,而那故事却与他完全无关。从头至尾,
他是那惊堂木,是折扇,是案几,是说书人手中的茶碗,是一个道具,却偏偏不是那故事里的人。
而他却偏偏什么都不知道。
冥界不是可以长待的地方,看完三生石,他们就要回去。
所有谜团解开,一直埋头赶路的人抬起头,天下之大,却没有容身之处。
卖伞郎很平静地垂着长睫,默默地跟着白清明走着,一言不发。
白清明知道他不好受,也不吵他。好心的小白老板心里盘算着,他既无处可去,留在九十九桥镇的锦棺坊也好。
过些日子他们回风临城,店子又剩下画师一个人打理,虽说他一个人也能照看,但终究是吃力。
二人走到奈何桥边,孟姑娘正坐在槐树下喝茶偷闲。孟姑娘熬了一手的好汤,奈何桥第一扛把子,长得倒是五
官端正,只是长年鼻头发红,脸上起红疹子,原是彼岸花的花粉过敏。一般不起疹子的时候少,不过运气好遇
到孟姑娘脸上的疹子好了,熬的那碗汤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孟姑娘往这边看了一眼,有些吃惊:“呀,赵槿,你怎么死了?”看了白清明一眼,又笑,“你找这个人做什
么,这个人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呀。”
这一声“赵槿”让白清明觉得有些异样,这奈何桥上孤魂野鬼来来去去的,孟姑娘怎么会单单记得一个赵槿。
白清明一笑,眼角翘起来,颇有些老狐狸的做派,走过去施了个礼:“好久不见了,孟姑娘还是这样年轻貌美。”
孟姑娘可不吃他这一套,敲了敲桌面,脚不沾地的白衣侍女立刻拿了两只茶杯来添了茶水。
“我们当差的,又不吃供奉,就那点当差的工钱,连件好衣裳都买不起,更别说胭脂水粉了。”孟姑娘翻个白
眼,“睁眼说瞎话。”
“在人间这种恭维是礼貌而已。”
孟姑娘说:“人间那一套放在冥界可不管用……”
白清明微微一笑:“今日出门匆忙,我师兄店中有一种治过敏的香脂,说是来自鲛族的配方,下次托云清给孟
姑娘带来试一试。”
他们这些封魂师手里有些好东西,就是整日地捂着,孟姑娘这才满意了,和善一笑:“冥界的花神长溪都灰飞
烟灭那么久了,按说黄泉路两边还种什么彼岸花,换上白梨花多好……”孟姑娘扯了白清明的袖子,抛了个不
熟练的媚眼,“小白老板不是昭辰殿下的门客嘛,你下次跟昭辰殿下说说,黄泉路上种什么花,不是殿下他一
句话的事吗?”
白清明扯回自己那一片袖子,满脸生意人的精明:“可以呀,孟姑娘拿什么来换?”
孟姑娘撇了撇嘴,收回手,瞥了一眼还站在旁边的人:“赵槿,瞎客气什么,坐啊,你不是早去投胎了吗?”
卖伞郎知道她说的那个赵槿,不是自己,低声分辩:“小人不是赵槿。”
“你不是赵槿你是谁?”
卖伞郎被问住了,于是坐下捧着杯子,看着自己的杯子里的倒影发呆。
孟姑娘看他这傻傻的样子,转头问:“赵槿不是早去投胎了么?我之前还特意问过的,流苍国九十九桥镇上的
富贵人家,这是出了什么意外?”
白清明心下也微微吃惊:“孟姑娘和赵槿是怎么认识的?”
孟姑娘想了想,叹息一声:“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说来话长……”
当年卖伞姑娘赵槿跳下悬崖殉情后,鬼差带着她的魂魄去了冥界。
赵槿死时年方二九,年轻女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好事倒是一箩筐。判官翻了命簿一看,本来寿数不止如此,便
要鬼差从哪里带来的,送到哪里去。鬼差快哭了,还阳也是有条件的,起码是肉身是要好好的,她可是跳崖,
摔得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早被山中的野兽分食了。判官也头疼,赶紧给她寻了个好胎,是很多魂魄哭着喊着
都想去的紫国,又是凤鸣都城里四品文官的嫡长女。这样的好胎在街上喊一嗓子还不抢破头。
赵槿却不去,好好地给判官磕了个头,道:“白费了大人的心意,小人只想托生到九十九桥镇,来世还做女子,
跟人说好了的。”
判官道:“谢翎又回了谢家,他这一世寿更短。”
赵槿想了想,道:“那小人等他吧。”
九十九桥镇近几年都没什么好胎,判官反而松了一气,只道:“那你且等吧。”
冥界地方大,判官以为赵槿会找个镇子安顿下来,她没有亲人供奉香火,只能自己赚些香火来吃。可赵槿生前
勤劳,死后却成了一个懒鬼,哪里都不去,整日地坐在奈何桥边。
孟姑娘不是什么热心人,况且那一阵子她脸上疹子多,连夜叉婆来了都要笑她,她心里闷得很,看谁都不顺眼。
赵槿等人时心无旁骛,就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孟姑娘和她面对面地熬了几年,谁
也不说话。直到有一日,冥界罕见地下了暴雨,三途河的河水暴涨,不少魂魄被卷走,一时间通往冥界的大门
紧急关闭。孟姑娘想起那个一动不动的呆姑娘,看到桥边已经没了人,想必是被水卷走了。
雨稍稍停歇后,孟姑娘回去当差,看到赵槿抱着一把伞坐在桥尾,而她整日坐着的槐树下多了一把巨大的油纸
伞,另一把巨大的油纸伞放在桥头发汤的锅子旁。
于是孟姑娘就不拿赵槿当外人了,把她拉到槐树下坐着,茶水也多了她的一份。
于是就过了许多年,转世的谢羽大胜,又一身血污地回来,他自然不记得赵槿,被鬼差带着来桥头喝汤。
谢羽很高兴,把那忘却前世的汤当作美酒般海饮一碗,掷碗碎在桥边,大笑:“痛快!来世做个纨绔子弟,愿
再不用上战场,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赵槿坐在桥尾看着他,微微笑了。
谢羽经过时,赵槿叫住了他,问:“你可认得我?”
谢羽仔细辨认了一下,摇头:“不认得!”
赵槿垂下头,微微歪着,想了想,指着眉心说:“来世,我这里会长着一颗朱砂痣,你可一定要记得呀。”
“哦。”谢羽老实地点头,又疑问,“我记得你眉心的朱砂痣做什么?”
坐在槐树下,一身破烂的人,又笑,眼眸清澈依旧,藏着欢喜。好似这几十年的等待没有愁苦,不过是溜过指
尖的风,还未触摸到,就已然远去。
“上一世我们天地为媒做了夫妻,你战死沙场,我为你收尸。而后我跳了崖,在这桥尾等了你几十年。我许你
下一世还生为女子,而你要三媒六聘,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来娶我。”
虽不记得上一世是如何的光景,谢羽却心若刀绞,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这些全都是卖伞郎所不知道的事了,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们也是如此的深情相对过。
他最后一点惦记都没了,依旧茫然地坐着。
白清明内心叹息着,问孟姑娘:“姑娘可知赵槿的下一世家在何处?”
孟姑娘耸肩:“有判官老爷在呢,哪能是他们想怎样就怎样的,下一世呱呱落地谁也不认识谁,多少情深也是
错付了嘛。”
“……”
含黛远山氤氲在云雾中,去镇上的羊肠路上,天渐渐黑下来,星子一颗颗地点亮,镇中的灯也一盏盏点亮。
只是没有一盏是等着卖伞郎归家的灯。
卖伞郎就止住了步子,一躬身到底:“白老板,小人就此拜别了。”
“伞哥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锦棺坊是个棺材铺子,招不到人手,你能不能来店中帮忙呢。”白清明上前一
步,握住他冰凉的右手,透出几分兄长般的亲昵来,“你这事我既然管了,便要管到底。以后,你若有了真正
想去的地方,再走也不迟。”
卖伞郎左手叠上去,紧紧握住白清明的手,正经道:“白老板,你知道的吧,小人已不能修行了。”
白清明哑了哑,道:“我知道,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
卖伞郎拍了拍他的手,又拍了拍他的手,那双眼睛映着天上的星光,亦或是镇上的灯光,暖且有了欢喜。
“白老板,孟姑娘说你吃人不吐骨头,小人是不信的。我们素昧平生,您已帮我至此,已是够了。再帮,就多
了。”
“讲实话,小人也是很累的,无数次想过,做人倒不如做一截无心的木头。大概是因为小人本来就该是一截木
头,而这一段,太过荒唐。”
“小人自打活过来,这张脸是别人的,记忆也是别人的,连感情……都是别人的。”卖伞郎笑道,“白老板若
真的想帮我,就送我一个名字吧。日后也不至于什么都是假的。”
白清明知道他是有了打算,也决不会跟自己走了。
给人取名字他并不擅长,这次却是推辞不掉了,略思忖,笑了:“树就要有树的样子,就叫终绿吧。”
“终绿?”卖伞郎细细咀嚼了这个名字,颔首,“终年常绿,好名字。”
而他已是不能了。
于是就此分别,再无他话。
过了几日,到了简衔羽和谢家小姐的大婚的当日,全镇的人没事的都来街上见礼。
谢家小姐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真真铺就了红妆十里,锣鼓喧天,花瓣漫天,新郎官满面春风领着花轿穿过半个
镇子,人人称赞,这是一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又过了三日,简少夫人回门。已成了新妇的人挽起了发髻,与夫君相携边说笑边往娘家去,伺候的仆人婆子在
后头远远地跟着。
经过一座桥时,一个人叫住了他。
“简公子请留步。”
简衔羽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大好的天气,卖伞郎却双手握着一把伞站在桥上,面容在艳阳中好似会发光一般。
他“啊”了一声,想起这人赠过他伞,也在深夜醉酒中相伴回家过:“是你呀。”
卖伞郎双手擎上一把伞:“简公子大婚,小人没什么可送了,特制一把伞做贺礼,还请不嫌弃。”
简衔羽满面错愕之色,人家成亲,哪里有送伞的。这不是诅咒别人散么。
倒是简少夫人惊讶道:“这伞可是叫‘相思鸳鸯伞’?”
卖伞郎微笑:“确是如此。”
简少夫人露出惊喜的神色:“我从小就喜欢伞,也看了许多关于制伞的书。流苍怀渡县是制伞出名的地方,这
相思鸳鸯伞是当地赵家的传统手艺,听说已失传了。”
卖伞郎微笑,把伞递过去:“祝二位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多谢。”
简少夫人双手郑重地接了,二人相视时,简少夫人突然觉得他接过的不是伞,而是这人的命一般。
这时身后的仆人来催,说是不能让亲家老爷等太久。
简衔羽心里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哪里怪,走远了,忍不住一回头,看到卖伞郎还站在桥上看着自己。他
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让妻子等着,自己又跑了回去。
“对了,连番受你恩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人名叫终绿。”
简衔羽莞尔:“终年常绿么,好名字呢。”
卖伞郎也笑:“少夫人眉心里那颗朱砂也是长得有福气呢。”
简衔羽嘿嘿一笑:“借你吉言,改日请你喝酒。”
卖伞郎没说什么,只是笑。
简衔羽重新跑到夫人身边,走了几步,简少夫人神差鬼使地回头,却看到桥上已经没了人,只见不知哪来的银
色光屑四散飞开。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桥上只空留了只栩栩如生的木人,只是内里长年受雨淋已腐朽溃烂,已是大限。不知谁
家调皮的孩子捡起来,一脚踢到河里,那木人在水上打了几个旋,终于沉了下去,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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