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从孟买坐船出洋，那船就会在规定的时间起航，可是如果是在加尔各答，那可就糟了，你得提前一天就到船
上去候着，那滋味可真是太不好受了。你的心里老在想着船在航行，可是那船却偏偏停在那儿不动，让你那颗焦虑
的心时时受着煎熬。就像一帮朋友坐在那儿聊天，如果有人想回家，那也必需要做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现在越
来越发现，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对于我们长此以往形成的思维定式来说，可真是件麻烦事。
我的朋友们和我在岸上一一握手道别，我的亲人们挥着手祝福我一路顺风。如果这个时候，船乘着风浪起航，我也
将手扶着栏杆，举起我的手依依不舍地向他们道别。可是，滑稽的地方就在这儿，我们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可是
船没动，它依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停泊在那里。
离开的时候，心里总是盈满淡淡的哀愁。我们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同那些朝夕相处的朋友
，同那个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环境分手。而后，自己将会置身于何处，却成了一个未知数。不过，如果你还知
道自己在航行，那么那空落落的心里兴许还能有点着落——我不知道我会在那一站停下，可是起码我还知道自已在
航行。所以，有时候离别的愁绪会随着风帆的扬起，而变成一种昂扬的情绪。可是如果你一任船停泊在那里，那你
心底的谈谈的哀愁，就只好在胸中慢慢地扩散，无法排遣。
甲板上安排了几行长椅子，供那些像我们通宵等待开船的人暂时休息一下。我们船上的船长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刚
认识他的时候，他的谦逊的美德吸引了我，而且他为人又特别的热情，如果有事托他办，他一准都给你办得很周到
。可是慢慢地交往多了，才发现他这个人办事老是按条条框框，一点都不知道略做调整。跟我一块儿的一位英国人
有一天突然在甲板上晾晾被子，他去征得船长的同意，可没有想到让船长一口否决了。最后他也没晾成。还有一次
是吃早饭的时候，我的朋友发现他桌边的电风扇坏了，就想过来到我们这一桌就餐，老实说，这意见完全合情合理
的。可是你猜船长怎么说？他说：“那怎么好随便安排，座位都是固定的，如果你实在是想调的话，那就中午再调
吧。”我原先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船长，宁愿让座位空在那儿，也不让没有风扇吹的旅客坐过来。
我们就躺在甲板的几排登上，等待天明。躺在这儿会是什么感觉呢？轮船的桅杆高高的耸立，直伸入夜晚深蓝的天
。轮船上的灯光很刺眼，可是却照不清任何东西。我们躺在甲板上等待着，脑子里连一点幻想都没有了。
我的脑子里一直留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我们平常的人只能拥有白天，而只有天上的神明，才会拥有黑夜。我们
这些平常的人，每日总是忙进忙出的，需要用一些光明来照亮前方的路。而神明们却是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们的行
踪根本就不会受黑暗的影响。在漆黑的夜里，你就会感觉到神明游走在你身旁。
可是现在，寂寂的暗夜常会射出一道耀眼的灯光，人们已经开始向神的领地发起了进攻。不少人喜欢批评烟囱里排
放的黑烟，污染了我们生存的这个空间，可这不过是人类在危害自己的利益罢了，因为白天是属于人类自己的。如
果我们连神明住的黑夜也不放过的话，那神可是要发怒了。
黑暗如一片辽阔的大海，它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吞没到它的纯粹的黑暗里。而白天就像一条河流，虽然没有将万
事万物都遮没，可是它却很肮脏，在白天的阳光里，任何丑陋的东西都暴露无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