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莲司，是在胡适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爱上他了。
在他们分离10年后的信笺里，她对胡适说，当她听到胡适的婚讯才真正认识到，那对自己是
一个多么巨大的割舍。在那封信里，她也写道：“我想，我当时完全没有和你结婚的念头。然而，
从许多方面说，我们‘在精神上’根本就是早已结了婚。因此，你回国离我而去，我就整个儿崩
溃了。”
这个一向光风霁月的女子，在胡适对她说回国计划时，她还未曾察觉到爱他入骨。只是，潜
意识里做了回不可理喻的小女子情态，要求胡适一定兑现去绮色佳的承诺，说着：“我知道这很
自私，但是，我就是要！”
可是，又如何，见了面，她没有考虑过让他留下，而他早已办好了回国的手续。
有缘相见无缘相守的局，早就定在那里，什么都不会改变。真正离开时，胡适也有了别绪，
他在归程中给她写信，感叹“美国渐渐地落到了我的后面”；说“离开绮色佳对我来说，真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离开你则更不容易，你的友谊丰富了我的生活，也深化了我的生命，想起你的让
我喜悦”；也跟她谈途中见闻：中国人、日本人、俄国人……他跟他们的谈话；然后他回到了上
海，又沿着长江，逆江而上，在回徽州老家的路上……
回国的那年9月份，他还深情地写下了这么一首诗：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夜只得打一个回旋；
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总不会永远团圆；
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
总跳不出自己的轨道线；
我笑你一秒走五十万里的无线电，
总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
我这心头一念：
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
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
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万转。
同年的12月份，他也写了这样的诗句：江上种藤人，今移湖上住，相望三万里，但有书来往。
只是，他的爱远没有她的爱多。
想起作家林白的：与心爱者不能分离。但又如何能做到呢？
是的，远在绮色佳的韦莲司，收着他一程又一程的信，心中便只徒然仅剩辽远及渺茫了。并且
在他循序渐进的信里，他将跟江冬秀的婚礼、生活一一不间断的诉诸中，韦莲司整个人都遍体鳞伤
了。于10年后的她未曾给他寄出的信里，可清楚窥出。她说：“自从接到你一九一七年十一月的那
封信后，我就再也没有勇气去读你的旧信了。这让人痛心的后知后觉，在你离开之后，我发现我爱
上了你，在你离开很久之后，我发现这爱，竟然深入骨髓，无法忘记。”
一如，言情小说家们说的那般——爱是之子靡他，爱是不留余地的付出，千山万水里的怦然心动、
心泛涟漪，即便只对着自己一个人演绎，也是在所不惜、奋不顾身的。所以，那么多年里，韦莲司
将所有的爱，深爱，皆变成了眺望的爱。
隔山隔海，不能言爱谈情，在时日久长晨，他们俩人渐行渐远渐无书信，直至10年后，他们有
了重逢的机会，才又互相联系起来。别后经年，再重逢，物是人非，只是某些情愫还在。且看，她
在信中说：“你飞降下来，在一只棕色小鸟的鸟笼外驻足了片刻。她瑟缩在一个角落里，被一圈圈
铁丝紧紧地匝在她凌乱的羽毛上。鸟笼外站立着的是一只天堂鸟，他有一双坚实的翅膀和一身柔丝
般的羽毛，笼中小鸟挣扎地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羽毛，铁丝刺痛了她的身体。请原谅这只棕色的小
鸟，她痛得几乎昏了过去，根本就忘了唱歌给你听。”
今有作家，将他们那时光景如是言之凿凿地形容：“疼痛来自于爱情。他站在她面前，昔日的
爱历经时光的洗涤却瞬间回黄转绿，尽管他已经结了婚，有了三个孩子，而她，退回家庭，衰老，
寂寞，甚至还有一点点自卑，但有一种感情犹如被风抚平的沙滩，恢复到了原状。”
是的，在眺望中，她已衰老，不似过往朝花怒放，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是美人，年岁渐老里亦不
曾散发出迷人的“半老徐娘”的韵致。然而，爱他的心依然在，不被年龄左右，不被时光左右，亦
不被容颜左右，就那般地恒久地将他眷爱。
不过，她是独善的、良知的、理性的，不会被心底疯狂到极致的爱左右，即便爱得痛到不能自
已，也是选择了隐忍，将眺望继续到底。于是，她写信给胡适：“你是塑造了一个幻想中的女子。
亲爱的适！就让我们继续以礼相待，否则你珍爱的女子就会消失了。”而恰在同一天，胡适也发出
这样的信给她：”在过去的悠长岁月里，我从未忘记过你……我要你知道，你给她我的是何等丰富
……我们这样单纯的友谊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暂且别过，好好珍重。
暂且别过，好好珍重。
她获得过爱情，但终究没能延续。她仿似从中体会到真理，如是她将自己那份对他疯狂到巅峰
的爱，转变成一场婚礼来了结。那就是——她在自己的心里举行了一场婚礼，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对
胡适说：相亲相爱，至死不渝。完成这样一场婚礼后，她焕然一新，出离纠结。她情真意切地给胡
适写了这样一封信：“你所需要的，是一个有智慧的我，一个能跟你合作，对你能够全心投入你所
选择的人生大业，一个能对你做誎诤，能劝阻、提醒你，让你能全力以赴的我……我这辈子从来没
有像现在这样，必须跟这样一个澎湃无比的力量搏斗着，我要做的是：第一，保持神经健康，有必
要转移心力；第二，厘清脑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第二之第二，专精、不旁鹜，尝试去了
解。课业：新宗教、新宗教为何；静坐、读德文、中文；转移心力：做庭院工作、定心想单纯的事
物。”
就此，在后面长长久久的岁月里，她恪守着胡适妻的角色，再不曾为任何一个男子动心，只恪
守着对胡适的这份爱到终老。
一生，未嫁！